正统四年春，溧水县试开考在即。十二岁的程砚书站在周府后院的梨树下，手中书卷已被翻得起了毛边。春风拂过，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口中仍在默诵着《四书》章句。
“还在用功？“周墨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程砚书连忙转身行礼：“先生。“
五年时光，当年的稚童已长成清秀少年，只是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明亮。周墨庵的背更佝偻了些，但精神矍铄，手中常年不离那根紫檀木拐杖。
“明日就要下场了，紧张吗？“周墨庵捋着花白胡须问道。
程砚书诚实地点点头：“有点。“
“正常。“周墨庵用拐杖轻点地面，“记住，县试不过是个开始。以你的才学，过县试如探囊取物，关键是要让考官记住你的名字。“
程砚书若有所思。这五年来，他跟随周墨庵学的不只是经史子集，更有科举之道的精髓。周墨庵常言，科举如战场，需讲究策略。
“学生明白。文章既要中规中矩，又要有闪光之处。“
周墨庵满意地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方古砚：“这是我年轻时用过的，明日带去吧。“
程砚书双手接过，只见砚底刻着“蟾宫折桂“四字，笔力雄浑。他刚要道谢，忽觉胸前的铜钱微微一热。这五年来，铜钱偶尔会发热，总是在关键时刻给他某种提示。
“先生...“程砚书犹豫了一下，“这砚台...“
“怎么？“
“似乎与学生有缘。“程砚书不知该如何解释铜钱的异样，“学生定当珍惜。“
周墨庵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晚，程明远从乡下赶来，特意在县城最好的客栈订了房间。见到儿子，他上下打量个不停：“又长高了。准备得如何？“
“爹爹放心，该读的都读了。“程砚书笑道。
程明远从包袱里取出一套崭新的湖蓝色直裰：“明日穿这个去。你娘若在世...“话到一半，声音便哽住了。
程砚书默默接过衣服。母亲去年病逝，未能看到他第一次下场应试，成为永远的遗憾。他摸了摸胸前的铜钱，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爹爹，我会考好的。“程砚书轻声道，“为了娘，也为了您。“
程明远红着眼眶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大伯也来了。“
程砚书眉头一皱。这些年，程明德对侄子的才学始终不以为然，每逢家族聚会必冷嘲热讽。
“他来做什么？“
“说是带砚棋来应试。“程明远叹了口气，“砚棋今年十五了，已是第三次参加县试。“
次日黎明，县试考场外人头攒动。程砚书跟随父亲来到考棚前，远远看见大伯程明德正与几个乡绅高谈阔论。程砚棋站在一旁，脸色苍白，不停地搓着手。
“哟，这不是我家'神童'吗？“程明德瞥见他们，故意提高嗓门，“十二岁就敢下场，可别第一场就被刷下来，丢我们程家的脸啊！“
周围人闻言，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窃窃私语：“这就是周翰林收的那个小徒弟？““听说能背诵五经全文呢！“
程砚书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大伯早，堂兄早。“
程明德哼了一声，拉着儿子走开了。程明远低声道：“别理他们，专心考试。“
点名入场时，程砚书明显感觉到考官多看了他几眼。确实，在一众十五六岁的考生中，他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显得格外扎眼。
考棚内光线昏暗，每人只有一方小几。程砚书取出周墨庵给的砚台，慢慢磨墨。当考题发下来时，他深吸一口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这是《论语》开篇第一句，看似简单，实则难出新意。考棚内已经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落笔声，程砚书却闭目沉思。突然，胸前的铜钱剧烈发热，烫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与此同时，一个奇异的念头闪过脑海——“学“不仅是读书，更是实践！
他猛然睁眼，提笔蘸墨，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学非独诵读者也，践行其道乃为真学...“
文思如泉涌，程砚书运笔如飞。他从“学“字的本义谈起，引申到知行合一的重要性，又联系到为政之道，层层递进。写到酣处，竟忘了身在考场，仿佛又回到了周府书房，与先生论道。
正午时分，程砚书已完成了正稿。他检查了一遍，确认无错漏后，举手示意交卷。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从容走出考棚。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守在门外的程明远急忙迎上来，“是不是...“
“写完了。“程砚书微微一笑，“感觉尚可。“
不远处，程明德嗤笑一声：“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五日后放榜，程家父子早早来到县学门前。红榜高悬，程砚书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程砚书，第十二名“。更令他惊讶的是，程砚棋的名字竟然不在榜上。
“这...这不可能！“程明德脸色铁青，挤到榜前反复查看，最终颓然退下。
程明远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儿子：“好孩子，爹就知道你能行！“
周围人纷纷道贺，有人甚至上前打听程砚书的师承。正在此时，一个衙役走了过来：“哪位是程砚书公子？学政大人有请。“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程砚书跟随衙役来到县学后堂。学政李光远正与几位考官品茶，见他进来，和蔼地招手：“来，坐近些。“
程砚书恭敬行礼后入座。李光远约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破题新颖，说理透彻，很难相信出自十二岁少年之手。“李光远捋须道，“特别是'学贵践行'之论，颇有见地。“
程砚书谦虚道：“大人过奖，学生只是偶有所得。“
“哦？这'偶有所得'从何而来？“
程砚书犹豫了一下。他不能说出铜钱的事，便道：“学生曾听先生言，读圣贤书，当思圣贤何以如此言，更要思当如何行。“
李光远眼前一亮：“好一个'何以如此言，当如何行'！你先生是何人？“
“周墨庵，前翰林侍读学士。“
堂内顿时一片低呼。李光远肃然起敬：“原来是周老前辈的高足！难怪，难怪。“他仔细打量着程砚书，“你可知，以你的年纪和才学，本府可举荐你参加童子科特试？“
程砚书心头一震。童子科是朝廷为早慧少年特设的考试，一旦通过，可直接入国子监读书，是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捷径。
“学生...学生需要与家父和先生商议。“
李光远赞许地点头：“不骄不躁，很好。三日后我启程回府城，你若有意，可随行赴试。“说着，从案头取出一本文集，“这是我历年所作时文，赠与你参考。“
程砚书双手接过，郑重道谢。离开县学时，他脚步轻快如飞，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和先生。
程明远得知后，激动得语无伦次：“童子科！我儿竟有机会参加童子科！祖宗显灵啊！“
当晚，父子二人来到林氏墓前。程明远摆上祭品，含泪道：“娘子，你看见了吗？咱们的儿子有出息了...“
程砚书跪在墓前，默默告慰母亲在天之灵。夜风拂过，他胸前的铜钱又微微发热，仿佛母亲的回应。
次日一早，程家父子来到周府。周墨庵听完他们的讲述，沉吟良久：“童子科确是捷径，但竞争激烈，且一旦失败，需再等三年才能参加常规科考。“
程砚书坚定地说：“学生想试一试。“
周墨庵看着爱徒，缓缓点头：“好。不过时间紧迫，需即刻启程赴府城。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带给府学的赵教谕，他是我的故交，会照应你。“
临行前，周墨庵将程砚书单独叫到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一本手抄册子：“这是我历年整理的科场秘籍，路上好好研读。“
程砚书接过册子，突然发现扉页上画着一枚铜钱图案，与自己胸前佩戴的一模一样。他惊讶地抬头：“先生，这...“
周墨庵目光深邃：“有些缘分，时候到了自然明白。去吧，好好考试。“
带着满腹疑问，程砚书告别恩师，与父亲踏上前往府城的路。驴车缓缓驶出县城时，他回头望了望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心中既有不舍，又有期待。
“爹爹，若我真能通过童子科，是不是很快就能做官了？“程砚书天真地问。
程明远笑着摇头：“哪有那么简单。即便入了国子监，也要层层考试。不过...“他摸了摸儿子的头，“为父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站在金銮殿上，接受皇上的钦点。“
程砚书握紧胸前的铜钱，望向远方。官道两旁，新绿的杨柳在春风中摇曳，仿佛在向他招手。十二岁的少年还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荣耀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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