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的繁华让程砚书目不暇接。高大的城墙内，街道纵横交错，店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十二岁的少年紧紧跟在父亲身后，生怕在人群中走散。
“先找住处安顿下来。“程明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手中攥着赵教谕的回信，“赵大人说府学附近有家清静的客栈。“
悦来客栈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虽不豪华，却整洁干净。掌柜是个圆脸中年人，听说他们是来参加童子科考试的，态度顿时热络起来。
“小公子年纪轻轻就能应童子科，了不得！“掌柜亲自引他们上楼，“这间房朝南，安静，最适合读书。“
安顿好行李，程明远取出周墨庵的信：“我去府学拜见赵教谕，你留在客栈温书，不要乱跑。“
程砚书点点头，等父亲走后，立刻取出书本。可窗外的喧嚣不断飘进来——小贩的吆喝声、马蹄声、甚至远处勾栏里的丝竹声，都让他难以集中精神。他烦躁地合上书，走到窗前。对面的茶楼里，几个锦衣少年正高声谈笑，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程砚书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距离感，仿佛自己与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
傍晚时分，程明远满面红光地回来了：“赵大人十分热情，明日亲自带你去报名！他还说...“压低声音，“这次主考的李学政与他有同窗之谊。“
程砚书却没有父亲那般兴奋。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轻声道：“爹爹，府城的人...都不一样。“
程明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儿子的感受。他坐到床边，轻拍程砚书的肩膀：“记住，你虽出身寒门，但才学不输任何人。周前辈教你的，可是翰林学问！“
次日清晨，赵教谕如约而至。他四十出头，面容清瘦，一袭青色直裰，举手投足间透着书卷气。见到程砚书，他眼睛一亮：“像，真像！“
程砚书不明所以，恭敬行礼。路上，赵教谕解释道：“你与我那早逝的孩儿年岁相仿，连神情都有几分相似。“说着，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府学大门前已排起长队。赵教谕带着程砚书直接入内，引来不少侧目。报名处，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学官正慢条斯理地登记名册。
“徐书办，这是溧水县推荐的童子科考生程砚书。“赵教谕介绍道。
徐书办抬眼打量程砚书，嗤笑一声：“这么个小娃娃也来考童子科？别是走了什么门路吧？“
赵教谕脸色一沉：“徐书办慎言！此子乃前翰林周墨庵的关门弟子，县试第十二名。“
徐书办闻言，态度立刻恭敬了几分，迅速办好手续。离开时，程砚书注意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正与徐书办窃窃私语，不时向他们投来不善的目光。
“那是知府大人的侄儿徐世杰，“赵教谕低声道，“已经考了两次童子科未中。此人学问平平，却仗着叔父权势目中无人，你要小心。“
回到客栈，程砚书加倍用功。夜深人静时，他取出周墨庵给的秘籍研读，胸前的铜钱突然微微发热。他低头查看，发现铜钱上的纹路在灯光下竟组成了一个“赵“字。
“奇怪...“程砚书喃喃自语，将铜钱贴在额头上，似乎这样能获得某种启示。
考试前一日，赵教谕邀程家父子到府学熟悉环境。走在回廊上，迎面碰上一群人簇拥着一位五十多岁、面容威严的官员。
“下官见过李学政。“赵教谕连忙行礼。
李学政目光落在程砚书身上：“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神童？周墨庵的弟子？“
程砚书不卑不亢地行礼。李学政打量他片刻，突然问道：“《春秋》为何始于隐公？“
这问题来得突然，程明远脸色都变了。程砚书却镇定自若：“回大人，孔子作《春秋》，始于隐公，因其时周室衰微，诸侯专恣，正是礼崩乐坏之始。以隐公为始，乃明王道之渐失也。“
李学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又问：“《大学》何以言'明明德'？“
“明德者，人之本性也。然为私欲所蔽，故需'明'之。前一'明'字为动词，后一'明'字为形容词，言人当自明其德，使之光明显著也。“
李学政抚须微笑：“不错，周老果然慧眼识珠。“转向赵教谕，“明日好好安排，别让明珠蒙尘。“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待李学政走远，赵教谕低声道：“明日考试，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沉着应对。“
童子科考试当日，程砚书天不亮就起床了。他穿上母亲生前缝制的那件湖蓝色直裰，将铜钱贴身藏好，又检查了一遍考篮中的笔墨砚台。
府学考场外戒备森严。搜检时，一个差役突然高喊：“这人夹带！“说着从程砚书的考篮夹层中抽出一张小抄。
程砚书脸色煞白：“这不是我的！“
差役冷笑：“人赃俱获，还有何话说？“
场面一时混乱。就在此时，赵教谕匆匆赶来：“且慢！程砚书乃周翰林弟子，岂需作弊？此事必有蹊跷！“他仔细查看那张小抄，“这字迹潦草，与程生平日字迹大相径庭，明显是栽赃！“
监考官犹豫间，李学政闻讯而至。了解情况后，他深深看了程砚书一眼：“搜身检查，若无其他可疑之物，准其入场。“
经此风波，程砚书进入考棚时手心全是冷汗。他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心情。考题发下来时，他眼前一亮——“君子不器“。
这是《论语·为政》中的一句，看似简单，实则深奥。程砚书闭目沉思，忽然感到胸前的铜钱剧烈发热，一股奇异的热流从胸口蔓延至全身。他猛然睁眼，提笔写下破题：“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君子之学，则体用兼备，无所不宜...“
文思如泉涌，程砚书运笔如飞。他从“器“的局限性谈起，引申到君子当博学多才、通达事理，又联系到为政者需不拘一格用人才。写到酣处，竟忘了身在考场，仿佛在与圣贤对话。
正午时分，程砚书已完成了正稿。他检查一遍后，举手示意交卷。走出考棚时，他注意到徐世杰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三日后放榜，程砚书名列前茅，获得复试资格。复试在府衙大堂举行，由李学政亲自主持，另有几位府学教授陪审。程砚书进门时，发现徐世杰也在复试之列，正与身旁人窃窃私语。
复试形式是当场提问。轮到程砚书时，李学政问道：“《孟子》言'尽信书不如无书'，然科举以经义取士，岂非矛盾？“
这问题刁钻，场中一片寂静。程砚书不慌不忙，拱手答道：“圣人此言，非谓书不可信，乃诫人不可拘泥字句。譬如医者用药，当因病施治；读书亦然，当因时制宜。科举取士，重在明理致用，非徒记诵而已。“
李学政眼中闪过赞许，又问：“若你为县令，遇旱灾当如何？“
这已超出经义范畴，是考察实际为政能力。程砚书略一思索：“一则开仓赈济，解民倒悬；二则率众祈雨，以安民心；三则兴修水利，以备来年。然最要紧者，当自省政事有无失当，以致上天降灾。“
一位陪审教授突然插问：“祈雨乃迷信之举，岂是儒者所为？“
程砚书从容应答：“《春秋》记'大雩'者二十有一，皆因旱而祭。圣人修经不删此类，盖知民心需有所寄托。为政者当知权变，在'敬鬼神而远之'与'民可使由之'间求平衡。“
这一番对答，令在场考官无不颔首。复试结束，李学政亲自将程砚书送出大堂，对赵教谕道：“此子不可限量，当悉心栽培。“
放榜日，悦来客栈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程砚书高居榜首的消息传来，程明远喜极而泣，抱着儿子说不出话来。赵教谕也亲自来贺，带来李学政的赠礼——一套珍贵的《十三经注疏》。
“学政大人已行文推荐你入国子监。“赵教谕欣慰地说，“下月便可启程赴京。“
当晚，程砚书在灯下给周墨庵写信报喜。写完后，他摩挲着胸前的铜钱，回想考试时的奇异感觉。铜钱上的纹路似乎比以往更清晰了，隐约可见“景泰“二字——这是前朝的年号。
“这铜钱...到底有什么秘密？“程砚书喃喃自语。
窗外，府城的灯火如繁星点点。十二岁的少年还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更大的舞台与更复杂的挑战。此刻，他只想尽快回到溧水，向恩师当面道谢。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一份关于“景泰年间科举案“的密档，正被人从尘封的档案室中悄悄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