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淮数到第七颗薄荷糖时,沈昭终于抬起了头。
医务室的阳光很好,好得过分。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束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被按了暂停键的雪花。沈昭就坐在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左手死死攥着右手的袖口。
她在藏那个烫伤。纪淮一眼就看出来了。
“需要帮忙吗?“他倚在门框上问道。
沈昭明显被吓了一跳,棉签从她指间掉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纪淮脚边。他弯腰捡起来时,注意到棉签头上沾着淡黄色的碘伏,已经半干了。
“不用。“沈昭放下袖子,动作快得像在掩盖什么犯罪证据,“你怎么进来的?“
纪淮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校医是我表姐。“
这是个谎言。钥匙是他上周偷偷配的,为了拿放在医务室柜子里的药。但沈昭不会知道这些,就像她不会知道纪淮口袋里装的不是止痛药,而是抗抑郁药物。
“吃糖吗?镇痛。“纪淮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包装纸上印着“仙女座星云“几个小字。
沈昭盯着那颗糖看了两秒,然后移开视线:“你更需要这个。“她推了推桌上的碘伏瓶。
纪淮笑了。他故意让指尖的血珠滴在桌面上,看着沈昭的瞳孔微微收缩。她害怕血?还是害怕看见别人受伤?
“我们这样像不像在交换信物?“纪淮半开玩笑地说,同时观察着沈昭的反应。
她的耳尖红了,但表情依然平静。纪淮注意到她眨眼的速度比常人慢一些,像是刻意在控制什么。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她脸上,把她的睫毛投映成扇形的阴影。
“你总是这样吗?“纪淮突然问道。
“怎样?“
“躲在背光的地方。“他指了指沈昭缩在阴影里的半边身子,“开学典礼你也是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沈昭捏紧了袖口。纪淮几乎能看见她手腕上那个樱花形状的烫伤在布料下隐隐作痛。奇怪的是,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种痛——不是皮肤上的灼烧感,而是更深处的,像是有人用钝器在敲打他的肋骨。
“而你,“沈昭抬起头,纪淮第一次完整地看见她的眼睛——虹膜的颜色比常人浅,像稀释过的蜂蜜,“总是站在能刺痛别人眼睛的位置。“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插进纪淮的肋骨缝里。他大笑起来,笑得耳后的旧伤隐隐发烫。那道疤是他十岁那年留下的,当时他父亲喝醉了酒,把他推到了玻璃茶几上。
“沈昭,“他念出这个名字,舌尖尝到一丝奇异的甜味,“我们做朋友吧。“
这不是请求,而是宣告。就像他每天宣告自己“很好“一样,尽管口袋里的药片已经少了一半。
沈昭没有回答,但纪淮看见她的目光落在那颗薄荷糖上。阳光照在糖纸上,“仙女座星云“四个字闪闪发亮。
“随你。“沈昭最终说道,却在离开时悄悄顺走了那颗糖。
纪淮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从口袋里掏出药盒。铝箔板上的药片已经所剩无几,他抠出一粒,就着自来水吞了下去。
药片很苦,但远不及他第一次见到沈昭时的感觉。
那是开学前一周,纪淮去学校取教材。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他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梯子上整理书架。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然后——毫无预兆地——她突然从梯子上跳了下来。
纪淮冲进图书馆时,女孩已经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膝盖上沾着灰尘。
“你没事吧?“他问道。
女孩抬起头,纪淮看见了她眼睛里的东西——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情,像是有人在你心里挖了一个洞,然后用劣质水泥随便填了填。
“没事,“她说,“我只是想试试从高处跳下来是什么感觉。“
后来纪淮在新生名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沈昭。
而现在,纪淮拧紧碘伏瓶的盖子,发现沈昭刚才用过的棉签上沾着一点血迹——不是他的,而是从她袖口里渗出来的。那个烫伤可能比她表现出来的要严重得多。
他把棉签放进密封袋,和那颗“仙女座星云“薄荷糖的包装纸一起塞进了口袋。校服内衬里藏着一个笔记本,里面贴满了各种糖纸和便签条。最新的一页上写着:
「沈昭。怕血?怕痛?怕阳光?但不怕从高处跳下来。左手腕内侧有樱花状烫伤。今天拿走了我的仙女座星云。」
纪淮合上笔记本,听见下课铃响了。阳光依然很好,好得让人睁不开眼。他站在窗前,让光线直射自己的瞳孔,直到眼泪流下来。
这才是他熟悉的感觉——刺痛,但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