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表妹

老夫人眼眶泛红。

三年前若不是这孙女拼死相救,哪有如今的永定侯府。

枯手抚上贺锦澜发顶:“阆华苑如今给了容姐儿住着。”

裴玲珑蹙眉,突然起身:“妹妹只是暂住罢了,我这就把院子腾出来。”

“不必。”贺锦澜截住话头,瞥向装模作样的裴玲珑,“只求表妹替我照看院中海棠。那年我昏迷月余,醒来时见花都开了,恍惚以为到了仙境。”

她记得清楚,前世裴玲珑搬进阆华苑当夜,就命人砍了自己最爱的那株百年西府海棠。

“祖母。”贺锦澜突然软声,“孙女想求个恩典。”

满室目光聚来。

贺锦澜褪下裘衣,“我在庄子发过愿,若得归家,必要在阆华苑设佛堂供奉药师佛。”

裴玲珑闻言,指尖扎进掌心。

“只是阆华苑实在狭小……”侯夫人强笑着,被女儿澄澈目光瞪得喉头发紧。

“女儿记得西跨院空着?”贺锦澜又转头看向兄长,“不如把佛堂设在那儿,离祠堂近,晨昏定省倒也方便。”

老夫人连连称好。

侯爷盯着女儿颈间那道蜈蚣似的伤疤,突然想起三年前她浑身是血的模样,喉头哽得说不出话。

外头又飘起雪粒子。

赢公公立在仪门处掸去肩上雪,对身后小太监轻笑:“杂家原当这大小姐回府要见血,没想到……”

“干爹,贺姑娘明明能要回院子的,为什么不争?”小太监挠了挠后脑勺。

“傻小子。”老宦官望着渐暗的天色,“拿回院子不过争一时之气,她要的,是这侯府日后再没人敢动她的东西!”

惊鸿苑内,春喜正带人清扫蛛网。

贺锦澜立在廊下,看仆妇们将她的行李一件件往屋里抬。

不由得暗暗冷嗤一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谁说不争了?

……

翌日。

青石板上的晨露还未散尽,贺锦澜踩着湿滑的石径往西正院去。

佛堂飘来的檀香混着药味,熏得廊下鹦鹉扑棱翅膀。

“祖母。”她掀起湘妃竹帘,正见裴玲珑捧着药碗喂老夫人喝参汤。

老夫人咽下汤药,眼角细纹里堆满笑意:“玲珑这丫头最是贴心。”

贺锦澜接过空碗,指尖触到碗底余温,牵唇一笑:“表妹的手倒是巧。”

她瞥见裴玲珑指甲染着凤仙花汁,与母亲昨日新染的一模一样。

“姐姐谬赞。”裴玲珑福了福身,鬓边珍珠步摇纹丝不动,“阆华苑的芍药开得正好,姐姐可要移几株到惊鸿苑?”

“不必。”贺锦澜将药碗搁在佛龛前,“我素来畏香。”

老夫人转动佛珠的手顿了顿:“澜儿平日随我礼佛,闻不得俗香。”

她突然咳嗽起来,裴玲珑忙递上帕子,帕角绣着并蒂莲。

贺锦澜望着那莲花针脚,忽想起前世灵堂上,这帕子曾死死捂住祖母的口鼻。

“澜儿。”老夫人顺过气来,“你大哥前年得了麟儿,你大嫂难产血崩,多亏玲珑请来江南名医,否则…”

“女儿省得。”贺锦澜偏头睇了一眼裴玲珑,“表妹是阖府的大恩人。”

裴玲珑抿唇微笑,嘴角藏着三分得意七分算计。

“澜儿,你素来通情达理,惊鸿苑也好,阆华苑也罢,能住就行,无需挑剔。”老夫人忽然开口。

这是在点她不要与裴玲珑争院子了。

贺锦澜既未摇头,也没有点头,但笑不语。

老实说,贺锦澜对祖母并没有丝毫怨憎。

她深知,祖母对她一向没有恶意,反而是呵护备至。

即便在前世,她因为被表妹的恩惠而蒙蔽,处处替表妹着想,但后来祖母恢复理智,对贺锦澜的关怀与照拂更甚从前。

檀香从博山炉里漫出来,贺锦澜往祖母膝头又塞了个鹅羽软枕。

“您这里熏的是沉水香?”她指尖掠过炕几上摊开的《地藏经》,“倒比庙里的香火气更重些。要不,我跟您一起住吧。”

老夫人拨着佛珠的手顿了顿。

“澜儿想在这住多久都成。”她展颜一笑,手中的寿星杖敲了敲青砖地,“只怕你受委屈。”

“孙女受委屈也没啥,毕竟娘说表妹住阆华苑是相国寺的高僧指点的。”

贺锦澜说到这,眸光一凛,“祖母可记得三年前,净凡大师说孙女的八字要住惊鸿苑才压得住煞气?”

东厢房传来瓷器碎裂声。

贺锦澜探头望了望:“是表妹在隔壁学插花?前儿摔了青玉香炉,今儿又碎了个定窑瓶?”

“容姐儿手生。”老夫人摩挲着孙女的发顶,“你娘总说……”

“说侄女像姑有福气?”贺锦澜突然褪了笑意,“娘看表妹的眼神,倒比看我还亲热三分。”

这话惊得老夫人浑身一抖。

次日卯时三刻,侯夫人房里的李嬷嬷来请贺锦澜过去一趟。

贺锦澜特意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发间只别了支银簪。

绕过影壁时,正撞见裴玲珑捧着红漆食盒往东院去。

“姑母昨夜咳了半宿。”裴玲珑怯生生行礼,“我给炖了川贝雪梨。”

“给我吧。”贺锦澜从她手里夺走食盒,径直往正房去,留下裴玲珑愣在原地,握紧拳头。

房间里地龙烧得太旺,侯夫人额角沁着汗。

见女儿进来,忙攥住她手腕:“娘日日对着菩萨许愿,总算把我的澜儿盼回来了。”

贺锦澜的腕骨被掐得生疼,面带愠色地甩开。

“相国寺大师亲批的命格。”侯夫人想起昨日之事,指尖发颤,“你表妹若是不住阆华苑,怕是活不过二十岁。”

“女儿倒不知,咱们侯府何时改作医馆了。”贺锦澜冷笑抽回了手,“既如此,该请太医常住才是。”

“你真的执意要阆华苑?”

“女儿要的是公道。”

“啪!”

茶盏砸在青砖上。

侯夫人胸口剧烈起伏,愤怒指着她道:“澜儿,你如今仗着太后对你的宠爱,把我们一家人都不放在眼里了?”

“女儿只要自己的院子。”贺锦澜一脸的从容不迫,“或者……”

她抬眼轻笑,“请太后娘娘评评理?”

“放肆!”侯夫人急得跺脚,“你爹最恨挟恩图报,你非要戳他心窝子?”

贺锦澜缓缓起身,“表妹既封了劳什子县主,女儿求个郡主不过分吧?”

“你痴心妄想!”母亲扬起的手僵在半空。

裴玲珑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

“姑姑别动气!我这就搬走!”

“玲珑!”侯夫人一把拽住她,“你搬去惊鸿苑,是要姑姑的命吗?”

贺锦澜慢条斯理用帕子擦了擦嘴,头也不抬道:“表妹若嫌惊鸿苑冷,我院里还有三车银丝炭未用。”

她故意把“我院”二字咬得极重,说完,转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