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马其他,地中海的守门员

临近午饭时,有人从船底的塑料桶里舀出一点淡水,分给大家。水很珍贵,每个人只能喝一点点。有人用淡水泡茶,有人直接喝,场面显得既简单又荒诞。

船上的几个人中,有的人不停地祈祷,有的则漠然无视这份宗教仪式。我看见一个年轻人闭目低声念叨着祷文,另一边几个同伴则在打牌、讲笑话,试图用娱乐驱散恐惧和寂寞。船头挂着几条晾晒的鱼,偶尔被海风吹得摇晃,像是在默默陪伴我们。

我好奇地问穆赫塔尔:“我们能捕鱼吗?如果饿了,钓几条鱼不就解决了?”

他摇摇头,苦笑:“这条海域很危险,边境巡逻多得像苍蝇。我们没时间,也没心思玩这套。”他指了指那几条晾晒在船头的咸鱼,“那些是路上从岸上带来的,够顶一天的口粮了。想钓鱼?除非你想被巡逻艇当海盗抓。”

在船上捕鱼,不仅耗时,还极易暴露行踪——一旦船停滞或浪费时间,巡逻艇很可能发现。他们只能快速穿越,用速度和隐蔽换取安全。

“船上有热水吗?”我问。

“热水?”穆赫塔尔笑得像见了傻子,“别逗了,兄弟,这里连基本的淡水都紧缺。你能想象我们拿着一瓶水,分给十几个人用吗?泡个茶就算奢侈了。”

洗澡?更别提了。大家最多用海水冲一冲身上的盐,擦干后再穿回湿漉漉的衣服。盐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伴随着渔网的霉味,成了这几天的常驻气味。

“那……厕所怎么办?”我终于忍不住问。

穆赫塔尔指了指船尾的一个破旧铁桶,“这就是我们的‘厕所’。”他用手势比划,示意大家轮流使用。这个铁桶没有盖,船晃时味道会飘散开来。

“我们尽量趁着风大或者浪大时用,好让味道被海风吹走。每个人都必须讲卫生,毕竟这也是活命的地方。”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无奈和自嘲。

尽管环境艰苦,船上的气氛并不全是压抑。

午后,几个年轻人会聚在一起打牌,牌声里夹杂着笑声和玩笑,似乎想暂时忘却身处的危机。

偶尔有人用手机的有限信号,查看新闻或给家人发信息,哪怕信号断断续续。

穆赫塔尔偶尔会讲他年轻时的故事,关于阿尔及利亚内陆的山川、部落间的传说,甚至谈到法国殖民时期的苦难,听众或静或笑,仿佛在那些故事里找到些许力量。

阿尔及利亚多数是穆斯林,祈祷成为日常不可或缺的仪式。每天五次礼拜,一部分人会找一角安静地跪拜,朝向麦加,低声诵经。祈祷不仅是信仰的表达,更是精神的寄托和希望的灯塔。但也有些人,尤其年轻一代,选择用笑闹和娱乐来暂时逃避现实的残酷。

夜幕降临,海面漆黑一片,只剩星星点点的光辉映在波浪上。船舱里的人早已入睡,偶尔传来轻微的呼吸声和木板的吱嘎声。穆赫塔尔蹑手蹑脚地起身,拿起那个锈迹斑斑的铁桶,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今晚得趁着这阵风大,浪也高,”他低声嘀咕,生怕惊醒任何人。风吹得船身摇晃得更厉害,浪花拍打船舷发出咚咚声,正是“掩护行动”的最佳时机。

他轻轻把铁桶提到船尾边缘,深吸一口咸腥的海风,迅速将桶中的污物倾倒进黑暗的海水中。波浪瞬间吞没了一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完成后,他又用海水快速冲刷铁桶,尽可能减少臭味和痕迹。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动作干净利落,却充满了无奈与隐忍。

回到船舱时,穆赫塔尔轻声叹了口气,摸了摸脸上的汗水,仿佛这微小的仪式,是这条非法航行中难得的一丝尊严。

夜色里,船继续摇晃前行,载着一群漂泊者和他们沉默的秘密,驶向那未知的岸边。

我从梦里醒来,梦里我坐在瑞士某处山顶温泉的木屋里,吃着熏肉拼盘和可颂——然后我醒来,嘴里咬着一块发霉的压缩饼干,潮湿、硬得像嚼地图边角。现在大概是凌晨两三点。我环顾夜空,发现今夜并没有月亮,只有清澈的星河。

这让我突然意识到——穆赫塔尔一定是算好时间才出发的。偷渡船从不在满月那几天出航,海上太亮,太容易暴露。新月之后的夜晚,是他们最信任的掩护。四周是地中海的夜幕,海风咸得像汤底兑多了盐,船上已经有几个人醒了,坐着发呆。我的手指还握着那张皱巴巴的地图,借着天上的星光,我的手指还握着那张皱巴巴的地图,借着天上星星稀薄的冷光,几乎只能辨出轮廓。“马耳他……”我低声嘟囔了一句。

“Malta,no good.”

旁边的络腮胡青年小声说,语气就像“别去那个厕所”。

我正好奇他指的是什么,就看到远处海平线那头,有个小点,亮着微光,像一枚孤立的探照灯浮在水面上。地图上说那是马耳他共和国,欧盟成员,面积比我老家的县还小,却在这片偷渡者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阴影。

在它北方,不到一百公里,就是意大利的西西里岛,灯火明亮,却布满雷达与巡逻艇;

南方是利比亚,战乱与贫困的起点,无数橡皮艇从那儿启航,像黑夜中放出的赌注;

西边是突尼斯的海岸线,警惕而冷漠,许多船从那儿悄悄出发,却从未奢望能回去;

东面则是遥远的希腊群岛,如散落的星辰,远得像神话,只存在NGO的报道和理想主义者的梦想里。

而马耳他,就卡在这一切之间:

我用蹩脚的法语问:“为什么我们不去马耳他?那里离得最近。”

他耸肩,扯了扯嘴角,说:“Pas de salut. Ils te laissent pas entrer.”(没用的。他们不让你进去。)

我心里冒出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既然是偷渡,还有讲究?

但事实是,有的地方偷渡“讲究”,有的地方连讲究都不讲。这个岛国,看似是地中海的交通枢纽,却成了偷渡者眼中一块透明的石头——你能看到它,却永远踏不上去。

后来我从船上人的片段谈话里拼凑出事实:

马耳他,地中海中欧盟面积最小的国家,却是偷渡路线上最冷漠的守门员。它既是欧盟成员国,也是偷渡者眼中的“黑名单”。

每年试图登陆马耳他的非法移民,常被海岸巡逻队拦截并强制转向。更惨的,有时被拖回利比亚或突尼斯,遭遇遣返甚至拘留。尽管船上大部分人是阿尔及利亚人,遣返却多通过邻国突尼斯执行,因为阿尔及利亚对遣返有严格限制或拒绝接收。

马耳他政府在国际舆论面前声称“尊重人权,欢迎难民”,实际上则玩转法律灰色地带,尽量避免真正让偷渡者登陆。

曾经发生过一次著名事件:一艘载有80多名难民的NGO救援船,在地中海上漂泊十余天,马耳他和意大利相互推诿不接收,最终由德国和其它欧盟国家分摊接收责任。

穆赫塔尔低声说:“马耳他只欢迎阳光和比基尼,不欢迎会说阿拉伯语的泳客。”

这句话我记了很久。夜里的风比前几天大。船像一片树叶一样在水面轻轻颤抖。远处的水面忽然翻起银光,一大片鲭鱼像雨点一样跳出水面。

一位年轻人兴奋地从背包里摸出一截线钩,刚想甩出去,就被穆赫塔尔一把按住。

“不要。”他声音低却冷硬,“鱼群意味着捕捞船,也意味着警戒。”

青年不甘心:“那我们不是更该抓住机会?可以吃好几天……”

穆赫塔尔咬紧牙,吐掉嘴里的烟头,盯着他看了几秒:“你想坐牢,还是想坐岸?”

船上一下安静了下来,连翻腾的鱼群也像感受到了这片海上的紧张,慢慢潜入了水下。

凌晨四点时分,远处突然出现了两点光:蓝白交替的警戒灯。

是巡逻艇。

没人说话。

船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被唤醒,不是喊叫,而是手指在肩膀上轻点,像士兵间默契的信号。睡梦中翻身的人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秒后就警觉地坐起,望向海平线那对闪烁着蓝白警灯的小点。没有人说话,只有几声压低的吸气声、拉拉链的“唰唰”声,还有背包摩擦木板的细响。

有人迅速抓起背包,像是在执行早已排练过的紧急程序。他们从背包夹层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纸——身份证、难民登记表、老家的驾驶证,甚至还有阿尔及利亚学生证。他们撕得飞快,把纸条揉成团,用饮水瓶里的最后几口水把纸屑打湿,再塞进空塑料瓶里,像处理毒品证物一样严肃,然后轻“咚”一声丢入海里。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额头全是汗,动作却极快。他脱下上衣,反穿过来,藏住身上的纹身。他知道海警一旦看见那个刺青,立马会把他归类成“潜在的黑帮移民”。

另一个戴头巾的小伙子靠在舱壁边,闭着眼,嘴唇在一秒不差地颤动。他在默念祷文,指尖轻轻掠过自己脖子上的小木珠,像是掐着一串秒针,等待命运落点。对面坐着的青年却一边啃着半块压缩饼干,一边盯着远处灯光发呆,仿佛在赌运气,也仿佛只是在享受饼干的咸味。

有几个人直接躺平,眼睛闭上,像在假装熟睡,又像放弃了一切。他们不想被当成反抗者,也不想先成为“举动异常”的目标。他们的沉默,比祈祷更苍凉。

我也跟着坐起身,心跳突突地撞着胸腔。我没有身份证,但那一刻,我也想把什么揉碎、藏起来,哪怕只是一张游客地图。可我知道,那些撕碎的纸张,其实不是“证件”,而是他们存在的痕迹——他们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名字、出生地、国籍、身份……只为了换来一个不被遣返的可能性。

我想象着最坏的情形:我们被抓,被逼退回突尼斯,然后入境黑名单;或者被暂时关在某个营地,几年不能离开;甚至,连营地都进不了,就直接被“拖回大海”。

但穆赫塔尔没慌,他只是轻轻把舵往西北偏了一点,然后关掉了引擎。

一片死寂。只有海浪在船体边刷着,像有人在磨刀。

半小时后,那艘巡逻艇转弯离开。

“Chance.”(运气不错。)穆赫塔尔轻声说。

我靠着船舷,感觉自己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一个词:“国家”这个东西,有时候像一面墙,有时候像一团雾,而我们,就是那些在雾中不断被撞开的影子。有些疲惫涌上来,我又回到船舱补睡觉。

第三天早晨,我醒来时看见海面平静如镜,阳光透过水汽洒在船上,给每个人的脸镀了一层柔光。有人在打盹,有人在剥鸡蛋,有人在写日记。

这是一艘非法船只,正穿越一片法律不承认它存在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