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意大利的“双面港口”

太阳升高,船体在阳光下慢慢发烫。我们已经离开了马耳他的海域,朝着西北方向驶去。穆赫塔尔说,这一段航线将绕过西西里岛的东侧,穿过狭窄而关键的墨西拿海峡,进入更开阔的第勒尼安海。为了避免意大利海岸警备队的巡逻,我们沿着意大利海盆的外围航行,避开靠近岸边的高密度巡逻区。

船上依旧没有GPS,只有那张皱巴巴的地图和穆赫塔尔的经验。偶尔,他会掏出一个旧得发黄的指南针,皱眉对着太阳晃几下,像是在和整片海谈条件。

那天午后风不大,海面平静。船上少见地安静下来,有人睡觉,有人削着旧面包上的霉点,有人把淡水倒进金属杯里,泡一撮劣质红茶叶,闭上眼睛慢慢啜着,仿佛这是某种古老的仪式。

我靠在一只空水桶旁边,心里浮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轻松:我们,暂时安全了。

“他是我弟弟。”

我身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个子不高,胡子花白。他说着蹩脚的英语,指了指船舱另一头,那个戴着帽子,一直在画画的年轻人。“我们从奥兰出来的。”

我点点头。

他们是兄弟,来自阿尔及利亚西部城市奥兰——曾经是地中海的法式明珠,如今却是青年失业率最高的几个城市之一。

“我是司机。他,读大学,学建筑。”他说,“可现在,大学没有用了。我们那条街,十个年轻人,八个要么贩毒、要么去法国。”

我没有说话。他眼里有一种疲惫又压抑的坚定。

“我弟弟不该来,”他说,“但我不能留下他一个人。”

他低头喝了一口淡水,又补了一句:“我也不想来。”

他们的故事在船上并不稀奇。穆赫塔尔告诉我,整船大多数人都来自阿尔及利亚。这个国家表面上已经独立六十年,但许多人的生活似乎还卡在法国人撤走的那一年。

独立战争后,国家经历了长期的军政府统治,又被宗教冲突、油价剧变、青年失业所困扰。城市里有人靠买卖外汇生存,乡村里则靠亲戚寄来的法国汇款度日。

“法国剥削我们一百多年。”穆赫塔尔说,“可现在的年轻人宁愿去巴黎刷盘子,也不愿在家种橄榄。”

我没法判断谁对谁错。每一个偷渡者背后,都是一个被困住的家庭。

有时候他们半夜醒来,会讲起在奥兰的日子:街角的足球赛,姐姐的婚礼,电视里放的埃及肥皂剧,还有警察突袭邻居家时的混乱。像是在说别人的生活。

“为什么不留在家?”我曾问过一个年轻人。

他只说:“家,不认得我。”

接下来,我们将进入利古里亚海,这片靠近意大利西北海岸的水域,是前往法国马赛的必经之路。虽然航线相对直接,但这却是偷渡者最忌惮的“高风险区”。

穆赫塔尔告诉我:“越靠近意大利,巡逻越紧密。我们得靠速度和黑夜,尽量避免引起注意。”

意大利近年来政治风向急剧转变,右翼势力崛起,尤其是以马泰奥·萨尔维尼为首的北方联盟上台后,港口关闭政策频出,非官方救援船频频被拒绝靠岸,甚至有船员被刑事追责。意大利的政策很矛盾:一方面,它是进入欧洲的跳板,曾经开放港口,接纳数万难民;另一方面,它也曾下令禁止NGO救援船靠岸,甚至对船员提起刑事指控。

我们躲开了兰佩杜萨岛附近的海域——那里早就成为欧盟海警的巡逻重点。

“他们有热成像无人机,还有拦截艇。只要你多待一会儿,就会有人冲过来。”穆赫塔尔说。

我问他,那我们怎么办?

“靠速度、靠夜色、靠沉默。”他说。

夜晚即将降临,空气中开始凝起水汽。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有的在翻旧照片,有的在缝补衣服,还有人偷偷把写好的纸条藏进背包底层——那是写给留在家里的父母、妻子、孩子的。

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个“误入”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我和他们一起晒太阳、分食物、排队用铁桶厕所;我见过有人夜里偷偷哭,也见过有人为了让别人多喝一口水,把自己的那份推了出去。

我当然不是偷渡者,我是个求助者。

但在这艘船上,我和他们一样,没有名字、没有国籍、没有未来。只有一个方向:北方。我躺在甲板上,看着天边逐渐暗淡的海色,心里却对融入这群非法移民,并产生共情而苦恼,纠结。

如果今天的角色互换,假如有一天我的祖国边境也涌入了成千上万的非法移民,我会怎么想,我会怎么做?我知道,答案肯定是铁腕严防死守,坚决不让他们轻易进入。这是任何国家保护自身国民安全的本能。但好在,我的国家没有背负着几百年的殖民历史,没有欠别人一笔沉重的“历史账单”,也不存在债主讨债上门的情形。

所以,我告诉自己,这些北非人的苦难,更多是欧洲殖民者当年欠下的债,是被剥夺和压迫的后果。不论是那群西欧国家,还是这群北非人;我不必替站在任何一方,也不必带入任何一方,共情任何一方。这样想着,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幽暗边境的灯光

午夜前,远处隐约亮起了一点微弱灯光,不像灯塔,更像是某艘巡逻船的闪光灯在扫射。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仿佛一整艘船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连风都停了一样。

穆赫塔尔站在船尾,侧身看着灯光的动向。他不说话,但手已经搭在舵上。

没人再吃东西,没人说笑。

意大利近了。而危险,也不远了。离开了马耳他附近海域和地中海中部深不见底的海盆后,我们逐渐驶近意大利的“咽喉”——墨西拿海峡。这片海峡位于意大利本土与西西里岛之间,地理上狭窄如瓶颈,是从东地中海通往西地中海的必经之地,也因此成了欧盟边境巡逻的重点区域之一。

离开了海盆深处的黑暗海域后,我们渐渐接近了意大利的海岸线。按照穆赫塔尔的说法,我们最靠近的,是西西里岛东北角的墨西拿海峡附近——那是地中海的咽喉,船只必须从这里绕过才能进入更开阔的第勒尼安海。航程并不长,按船的速度估计,从这儿到马赛还有两天时间,但这段路上,却是偷渡者最忌惮的“高风险区”。

穆赫塔尔低声说:“接下来要绕过西西里东南角,从外侧靠近墨西拿,但不是真的进去。那里太危险。”

这让我困惑了一下。地图上,墨西拿海峡本应是条捷径——为什么要避开?

他解释说,正因为它是“捷径”,所以“所有人都走那儿”,包括偷渡者、渔船、货轮、边境巡逻艇、甚至北约的军舰。欧盟边境管理局在这一带布置了最密集的雷达站和巡逻航线。飞行的无人机、夜间红外望远镜、水下声纳和自动识别系统(AIS)共同组成了无形的“海上防火墙”。

“你以为那些渔船不会告密?很多早就跟警察合作,换点燃油补贴。”穆赫塔尔冷笑。

对于偷渡船来说,墨西拿不仅是地理的瓶颈,更是逃亡者的试炼场。一旦靠得太近,就如同踏入聚光灯下:船上所有人的姓名、背景、过去都会暴露在国家机器的扫描视野中。

于是,穆赫塔尔选择绕行——从南面偏西,向第勒尼安海方向折去,避开墨西拿海峡的正面火力。夜航、低速、不开灯,靠星星和指南针定位,把自己变成一艘无声的幽灵船。

“航程并不长,但每一秒都像在拆雷管。”他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说,“从这儿到马赛,只要两天。但最怕的,就是这两天。”

意大利面对非法移民问题,已经积累了大量的民愤。这种怒火并不单纯指向偷渡客,更像是压抑已久的社会不满的一次集体转移。

事实上,意大利自身就深陷结构性困境。国家南北分裂,早已不是地理差异,而是一种制度性裂痕。

北方是米兰、都灵、博洛尼亚等工业重镇,经济活跃,基础设施完善,聚集了大量制造业、金融业和跨国公司。这里的人受过更好的教育,对税收分成敏感,对移民问题尤其警惕——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在“供养”整个国家,尤其是效率低下的南方。

而南部,却是另一个故事。

那是那不勒斯以南、卡拉布里亚、普利亚甚至西西里岛上的大片土地,阳光炽热、农业衰败、青年失业率长期在30%以上。基础设施落后,黑手党(Mafia)和地方帮派势力依旧活跃,甚至成为某些乡镇的实际治理者。年轻人纷纷北漂谋生,而留守的老人与妇女,构成了沉默的、愤世嫉俗的投票群体。

这些地区本身就饱受边缘化之苦——现在又要分摊非法移民带来的“成本”。这让他们极易被政客煽动,对移民、对欧盟、甚至对本国政府失去信任。

于是,意大利的“南方人”与“北方人”彼此看不起,却在某一点上默契达成:反对更多外来者涌入。

有时候你甚至能在咖啡馆听到这种荒诞的抱怨:

“我们意大利人都快找不到工作了,他们却来抢面包。”

“我们自己的城市都管不好,还管非洲人干嘛?”

讽刺的是,很多偷渡客登陆后就是在南部被安置、被使用、被剥削——做采橄榄的临工、黑工、夜班清洁工,甚至在马路边贩卖太阳镜,仿佛成了南方经济的“隐秘引擎”。

穆赫塔尔冷笑道:“他们又怕我们,又离不开我们。”

在这条航线上,我们绕过了热那亚附近的繁忙海域,船速尽量放缓,穆赫塔尔告诉我:“越接近岸,巡逻越紧密。我们得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