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新船员

她的挣扎在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也认不出她是谁,只能凭着本能行动。

黄昏时分,我被舷窗外模拟黄昏的橘红色光线唤醒。睁开眼,地板上一抹已经凝结、颜色变得深沉的暗红痕迹,像一块丑陋的补丁,刺眼地烙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我的呼吸微微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记忆如同退潮后显露的暗礁,尖锐而冰冷地浮现——林文文近乎疯狂的举动,以及她那双绝望到极致、却又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眼睛。

“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做……”我在心底无声地叹息,声音里充满了浓重的疲惫和无以言表的无奈。那血迹像一道无法抹去的符咒,宣告着下午那场歇斯底里的风暴,也无声地禁锢了我选择的自由。

推开房门,林文文就蜷缩在门外冰冷的金属长椅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她换了一件干净的、但显然也是廉价的空间站工装,袖口被她刻意拉长,遮掩着手腕上缠着的并不算专业的白色绷带。听到门响,她猛地抬起头,眼中交织着恐惧、期待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陈大哥……”她的声音细若蚊吟,带着明显的嘶哑,在她的记忆里,我的名字叫陈沫。

我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绷带上,那白色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责备的话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更加沉重的叹息。我移开目光,望向远处空间站通道里流动的光影和人流说:“先去吃点东西。”

空间站下层区域的公共食堂弥漫着合成食物加热后特有的、混合着廉价油脂的气味。我点了两份最基础的营养糊和合成蛋白块,和她在角落一张油腻的小桌旁坐下,沉默无声地吃着。她吃得很快,很小心,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我……我会努力做事的,陈大哥,”林文文放下空了的餐具,鼓起勇气,声音依旧很小,“在船上,打扫、整理、做饭……我都可以学!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抬眼看着她。她眼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散去,但那份孤注一掷的求生欲也清晰可见。

“记住,”我的声音平铺直叙,却有着千钧的重量,“没有下一次。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你自己。既然上了我的船,就是船员,做你该做的事。”

“我明白!我一定记住!谢谢陈大哥!”林文文忙不迭地点头,眼中瞬间涌上泪水。

吃过这顿沉默而压抑的晚餐,我带着林文文走向空间站的物资补给区。由于刚刚那件事,运货的已经很紧了,接下来没时间停靠空间站。我需要为这段漫长的前往仙女座虫洞观测前哨站的旅程做最后的准备。

我挑选了两张单人床垫和保暖性更好的薄毯,选了一套基础但干净的备用被褥,还有一些易于长期储存的合成食品和洁净水补充包。林文文一直跟在我身后,像个影子,但又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当她看到我拿起两套包含基础洗漱用品和一块柔软吸水毛巾的简易生活套装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随即迅速低下头,手指再次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这些……”林文文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细微的哽咽,“我会好好用,不会浪费的……”

我“嗯”了一声,继续推车向前。

所有的物资被搬运到守护者飞船上。飞船内部井然有序,我指着靠近驾驶舱后方一个狭小空间:“这里,你的地方。尽快收拾好。”

林文文看着那片局促但独立的空间,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第一次燃起一点微弱但真实的光亮:“好!我马上收拾!”她立刻行动起来,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点笨拙的麻利,小心翼翼地安置着自己的新被褥和那套生活用品。

飞船在轻微的震动中脱离空间站的对接臂,滑入深邃的宇宙幕布。舷窗外,“回音螺”空间站巨大的环形结构渐渐缩小,最终化作背景星海中的一粒微光。主引擎发出低沉而稳定的轰鸣,推动着“孤星号”朝着遥远的仙女座虫洞方向开始漫长的迁跃航行。

晚上的旅程,在孤寂的星光背景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第二天一早,林文文遵守着她的承诺,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勤勉履行着我分配给她的职责。她仔细擦拭飞船内壁和地面,将买来的合成食物分装加热得一丝不苟,甚至开始笨拙地学习识别飞船控制台上一些非关键区域的指示灯含义。她很少说话,总是低着头,但每次做完事,都会偷偷观察我的反应,像个等待评判的小学生。我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待在驾驶舱,监控着航线和飞船的各项参数,偶尔会简短地指示她去做某件事。

货舱是林文文工作的重点区域之一。那里面是两箱生物样本。上午十时,林文文在货舱巡逻,守护者飞船被突如其来的电子风干扰,船身震荡。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的手肘无意碰到了其中一个黄色三角标识的冷藏箱!被她这一撞,箱盖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林文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第一反应不是看自己有没有受伤,而是去看那个箱子有没有被碰坏!她慌忙稳住身体,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正那个看起来似乎松动的箱盖。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箱盖边缘加固锁扣的瞬间!一道细长的、几乎融入阴影的影子从箱盖那个微小的缝隙里激射而出,林文文只觉得指尖一阵尖锐到麻痹的刺痛传来!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她猛地缩回手,只见左手食指指腹上,两个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牙印周围,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肿胀!一股剧烈的灼烧感伴随着麻木瞬间沿着手臂向上蔓延!

听到她的声音后,正在小憩的我瞬间从驾驶座弹起,冲向货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货舱,那两箱生物样本!

冲进货舱时,我到林文文正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货架,左手无力地垂着,整条手臂已经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她的嘴唇也开始发绀,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而浅表,眼神因为剧痛和迅速发作的神经毒素而涣散,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冷汗浸透了她的额发,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

“箱…箱子……”她艰难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目光惊恐地看向那个被她撞歪的箱子。

我顾不上说话,猛地扑向那个黄色冷藏箱,幸好箱盖锁扣只是轻微错位,那条狡猾致命的毒蛇并未完全逃逸,我迅速按下箱体上一个不起眼的红色紧急封锁按钮。

“嗤——”一声轻响,箱体内部瞬间释放出高压冷凝气体,同时内部的强力磁场启动,将那条试图钻出的毒蛇强行压制了回去,箱盖的锁扣也在强磁作用下猛地自动闭合锁死,危险暂时被封锁在冰冷的牢笼之中。

做完这一切,我才猛地转身,来到林文文身边。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艾瑟,启动医疗程序。”我一边说一边将林文文身体横抱起来。她的身体轻得惊人,在毒素的作用下变得僵硬。我抱着她,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刚刚出现的小型医疗舱。扫描射线扫过林文文的身体,尖锐的警报声更甚!

“检测到高活性神经毒素!型号:α-环蛇毒素变种,开始中和血清注射……启动全身血液净化,维持心肺功能支持……”冰冷的电子音播报着。

我站在医疗床边,脸色铁青。他看着屏幕上快速变化的生理指标——心跳过速、血压骤降、神经信号阻滞……每一项都触目惊心。我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时间在医疗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生命维持系统的微弱嗡鸣中缓慢流逝。每一次林文文痛苦的抽搐,都让陈沫的心跟着收紧一分。他不敢离开半步,死死盯着医疗屏幕上那些跳动的数字和曲线。血清在发挥作用,血液净化也在过滤毒素,但她的生命体征依旧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终于,在漫长的煎熬之后,医疗屏幕上的红色警报逐渐减少,代表生命体征的曲线开始趋向平稳,虽然数值依旧偏低,但至少脱离了最危险的临界点。艾瑟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急性毒素危机解除。病人转入深度昏迷状态,生命体征稳定,需要持续观察和后续代谢支持。”

我紧绷的肩膀才略微松懈下来一丝,但心口的巨石并未落地。我看了一眼医疗床上呼吸微弱但平稳下来的林文文,她的脸依旧苍白如纸,仿佛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我走到医疗舱角落,调出数据面板,仔细检查着刚才生物样本箱的监控记录——确认那条蛇被成功压制锁闭,箱内环境稳定,样本安全。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我重新站在医疗床边,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林文文。她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无奈、愤怒、后怕、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责任,再次将我包裹。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蠢……笨手笨脚……差点害死你自己……也差点……”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箱安然无恙的货物,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沉重。

接下来的航程,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飞船引擎单调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我大部分时间待在驾驶舱,监控着航线,偶尔会调出医疗舱的监控画面看一眼。林文文始终安静地躺在医疗床上,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飞船的AI医疗系统维持着她的生命体征,注射营养液,进行物理循环按摩,监测着她体内残留毒素的代谢情况。她的脸色从死灰般的青白渐渐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但那双眼睛,始终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再无一丝的惶恐或卑微。

我的生活再次回到了绝对的寂静,甚至比林文文到来前更加沉重。中午,我独自进食,独自整理货舱,独自在狭小的区域内活动。医疗舱里那个无声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墙,提醒着今早的血痕和货舱内的惊魂一刻。我看着货舱里林文文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其他货物角落,目光复杂。她终究是“努力做事”了,虽然笨拙,虽然差点酿成大祸。

下午,仙女座虫洞观测前哨站巨大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主舷窗的遥远视野里。那是一个由数个环形结构组成的庞大太空建筑,像一枚冰冷的银戒,套在宇宙深空这个巨大的手指上。虫洞观测器巨大的碟形天线阵列缓缓转动,捕捉着来自引力奇点的微妙涟漪。

我熟练地操作飞船,与前哨站庞大的空港调度系统建立通讯,申请对接。“守护者号”平稳地滑入指定的泊位,与冰冷的对接臂完成刚性连接。轻微的撞击感传来。任务完成。

我关闭主引擎,飞船内部彻底安静下来。我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立刻起身。舷窗外,是前哨站巨大的、布满管道和舱室的弧形外壁,远处是仙女座星系核心区域璀璨而陌生的恒星光芒。我没有回头看医疗舱的方向。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微弱、几乎被飞船系统余音掩盖的动静。

一声细微的、如同蝶翼初展般的呻吟。

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医疗舱透明的舱门内,那个躺在洁白床单上的身影,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仿佛在努力挣脱沉重的枷锁。片刻之后,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睛,终于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眼神最初是全然迷惘的,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医疗舱顶柔和的白色灯光。仿佛灵魂刚从遥远的深渊被强行拉回躯壳,需要时间来辨认所在何方。然后,那双失焦的眼眸开始缓慢地转动,带着巨大的困惑和虚弱,最终,视线穿过透明的舱门,落在了驾驶舱内沉默的背影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点微弱的气音。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精疲力竭的空洞。仿佛连恐惧和讨好的力气,都在这场与死神的擦肩而过中被彻底耗尽。

我停住了准备起身去处理交接的动作,坐在驾驶座上,背对着她,沉默地看着舷窗外那宏伟而冰冷的前哨站巨构。半响,我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却似乎比之前稍微缓和了一丝丝的声音开口,打破了飞船内死寂的空气:

“醒了?躺着别动。医疗系统会继续处理残余毒素。”我顿了顿,目光依旧停留在舷窗外陌生而庞大的太空建筑上,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平缓,却清晰地传入医疗舱:

“好好休息吧。下次整理货舱……先问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