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十一月,他们的孩子在俞纾冉家乡的县城里出生了。在此之前,夫妻两曾展开过一场唇枪舌战,争论的焦点正是孩子在哪里出生的问题。那一次争吵很激烈,最后在两天的冷战之后宣告结束。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他们租住的房子不大且冬天暖气供应不足,房间里常常需要开着空调才能度过冬天。这对于禁忌众多的产妇和新生儿而言,无疑是行不通的。于是,夫妻两就有了关于俞纾冉在哪里分娩的难题。正当他们一筹莫展之际,陈彦收到了一个好消息。他的公司将为员工统一提供廉租房,大家越早申请就越早可以住进去。俞纾冉觉得他们很幸运,这个好消息刚好可以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正当她欢天喜地决定搬去“新房”待产的时候,陈彦却不愿意了。他说,房子远在昌平,会给他日常通勤带来不便。所以他想让妻子回娘家待产。
他说:“你回娘家待产,还有妈照顾你,我也放心。”
“不管我在哪里,到时候我妈都会在我身边照顾我的。BJ医疗条件好,去医院也方便。我家到县城的医院,要四十分钟车程。更何况家里没车,到时候还得找车,我害怕有什么闪失。生孩子本来就挺吓人的,你又不在我身边,交通也不方便,我害怕。”俞纾冉说。
“害怕什么,有爸妈在身边呢,不会有事的!等你到了预产期,我提前几天回来,到时候我也陪在你身边,不用害怕!”陈彦说。
“可我还是担心,谁能说的准分娩时间呢?万一是三更半夜呢,怎么办?”俞纾冉说。
“我在你预产期内提前十天回来,总可以吧?放心吧,没事的。”陈彦说。
“可我还是害怕,BJ的医院,我更放心一些。我们县城的医疗条件很差,我害怕!”俞纾冉说。
“没事,哪个医院的医生还不会接生个孩子了,以前的女人在家就把孩子生了,医院都不用去的。没事,放心。”陈彦拉长语调说。
“以前能跟现在比吗?而且我们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我们付出了多少,孩子才能平平安安的!我不管别人怎么样,总之我就是担心,就是害怕!”俞纾冉没好气地说。
“有话好好说,别激动,别激动,你现在不能激动!”陈彦声音柔和地说着,走到她身边用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来回抚摸着安抚她。
“我能不激动吗?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去住廉租房。那里比我们现在的房子大,而且一应俱全。为什么你同事人家能去住,你就不能去住?难道就你远,别人就不远了吗?公司能提供这样的福利挺难的的,多少人想住还住不上呢!你倒好,有条件你却不住!我真的无法理解!陈彦,你太以自我为中心了。我们每次搬家,你都是只考虑你自己,从来不顾及我的感受。以前你在搬家问题上自作主张也就罢了,我都迁就你了。但是现在,就算是为了我们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出生,你就不能稍微委屈一下你自己吗?我无法理解!实在无法理解!”俞纾冉越说越气愤,口中不断重复着那句“无法理解”。
面对陈彦的固执己见,很多时候她都被气的语无伦次,甚至歇斯底里。可是这一次,她不能那样放任自己情绪失控,她不能让自己腹中的孩子有任何闪失。她尽量克制情绪,长舒了口气斜靠在沙发上。
“纾冉,别激动嘛!都跟你说了,别激动!你不能激动!”陈彦说着,凑到她跟前。
“我没激动,我是生气。陈彦,咱两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的一些想法和行为我真的始终无法理解。你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俞纾冉说。她把他的手推开了。
“随你怎么说吧,就当我不可理喻。总之我不去住廉租房,我已经决定了。而且,我已经跟公司说过了。”陈彦心平气和地看着她说,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由于掌控全局而带来的满足感。
“既然你已经跟公司说过了,那我还跟你有什么好说的呢?你要怎样就怎样吧!要是孩子有什么闪失,我跟你没完!”俞纾冉怒气冲冲地说。
“不会有事的,放心吧!”陈彦笑眯眯地说。
随后的两天时间里,俞纾冉对陈彦采取了漠视的态度,他也以同样的态度回应了她。
后来,他们又和好了,像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争吵和冷战一样莫名其妙、自然而然地相互和解。大概是由于他们之间有非说不可的话。毕竟,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充满了各种无法避免的接触,就像一口炒锅里放入的两种食材,它们在翻炒中总会无可避免的混合在一起,裹挟在一起。当夫妻两冷战后的第一句话从其中一个人嘴里脱口而出的时候,下一句话就会不可避免的也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紧接着是下一句、下下一句。就这样,冷战莫名其妙的收场了。
尽管俞纾冉对于千里迢迢回娘家分娩这件事并不满意,可是木已成舟,她也只能接受。她想,她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能够对生活做些什么呢?她唯有顺从才能确保她腹中的孩子不会因为她的情绪激动或者行为乖张,而遭受任何风险和闪失。
俞纾冉的预产期在十一月中旬,陈彦趁着国庆假期将她送回了娘家。出于安全考虑他们选择坐火车回去。对于临近预产期的孕妇而言,长达八小时的火车长途旅行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俞纾冉躺在狭窄的卧铺上,感受着火车颠簸带来的身体晃动,内心忐忑不安。
自从经历了“先兆流产”的威胁之后,危险的余波就始终伴随着她的整个孕期——身体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她的内心震荡。尽管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总算熬过来了。她坚信自己腹中的胎儿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坚信这个小生命注定会来到这个世界,就像朝阳终将照亮大地一样。最原始的生命意志力才最生机勃勃,它蕴含着势如破竹的巨大力量。想到这些的时候,她会得到短暂的安宁。
旅途中,她又开始与她腹中的小生命说起话来——她时常这样做——有时她声情并茂、有时她沉默不语——仿佛她们之间早已达成了一种秘密的沟通方式,以此来互相感受和传递爱。
当火车停在距县城几公里的车站时,俞纾冉的弟弟已经驱车从市区赶来,早早地等在了站台外。俞纾冉的弟弟叫俞欣,他没有读过大学,但是靠着他的好人缘和勤奋劲儿,在他们当地的市里发展的也还不错。他很早就娶妻生子,一个孩子跟在他们身边,另一个孩子留在老家由父母帮忙带。
姐弟两从小感情就非常好,而且奇怪的是他们之间弟弟总是表现的像哥哥,而姐姐却总是在弟弟的面前像个弱不禁风的妹妹。他们在不同的城市生活以后,日常往来并不多。可俞纾冉总觉得俞欣对她的了解,胜过她对俞欣的了解。有时她甚至什么都不必说,他就知道她要表达什么,想做什么事情。他从小就有这样的洞察力,而她在弟弟面前,却总是表现的像个幼稚的小姑娘。这就是姐弟两从小到大的相处模式和深厚感情。他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了。
这一次,怀有身孕的姐姐不远万里奔波回家,弟弟自然会第一个去迎接她、护送她安全到家。为此他特意请了一天假赶回县城去接她,晚上还得再驱车回市里。
姐弟两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俞纾冉站在弟弟面前的时候,内心居然有一种奇怪的羞怯感。她真想把自己的圆滚滚的肚子遮起来,可是它太大了,即使自己穿着宽松的衣服,看上去也异常明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因为体态变化而感到羞怯,可是那种感受非常真切。似乎见过她少女时代是何等模样的故人——不管是亲人还是街坊邻居或者其他任何人,都不应该见到她怀有身孕的模样。她觉得这样的见面有点难为情,似乎自己因怀孕而骤变的体态和面孔,会损害她曾经所拥有的纯洁和自由的那部分。
“可是,所有女人不是都会经历这样的变化吗!所有的女人都会怀孕,都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和母亲。我们终将在漫长的生活磨砺中,变成另一个她们更加喜爱或者讨厌的自己。这是女人无可避免的命运。男人也有自己的命运,只是她们的命运变化不会如女人这般明显罢了。”俞纾冉自我安慰着。
事实上,她的这种羞怯与不适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俞欣一看到她就满面笑容又漫不经心地说:“哇哦,我要当舅舅了。”他总能巧妙地化解姐姐的尴尬,俞纾冉愉快地笑了笑。
一路上,弟弟聊着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也问询姐姐的生活和健康状况。很快,姐弟两的状态就变得一如往昔般亲切与谐了。
汽车在高速上缓慢的前行着,俞纾冉昏昏欲睡。
“姐,你没有不舒服吧?要不我再开慢点。”俞欣说。
“再慢,车就该停了。”俞纾冉眯着眼睛说。
“哈哈,那好吧,那就保持这个速度。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了,跟我说啊。”俞欣说。
“知道啦,放心吧,我好着呢。”她说。
一路上,俞欣与陈彦之间的交流并不多,基本上都是俞欣刻意烘托氛围说点什么,然后陈彦只是简短的回应几句。车里气氛在俞纾冉昏昏然的时候显得有些陌生。那两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看上去拘泥而生硬。但是他们之间的陌生感,在之后的频繁接触中很快就被打破了。
陈彦将俞纾冉送回娘家的第二天,就匆匆返回BJ。夫妻两计划在一个月后相聚,共同迎接他们的孩子到来。
然而,世事无常。在陈彦走后的第二天夜里,俞纾冉就在分娩的阵痛中,经历了始料未及的恐惧。
半夜两点多的时候,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感觉下体有一股热流涌了出来。自从怀孕以来,她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保持着高度警觉。感觉到那股热流后,她抹黑迅速开了灯。当她看到液体的颜色是透明的而非红色的时,心里顿时松懈了一些。
起先,她以为那股热流只是体内分泌的正常液体,并不以为然,谁知那股热流越流越多,她吓坏了。赶紧起身呼喊隔壁房间正在熟睡中的父母。
当母亲急切地推开她的房门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满脸恐惧地坐在床边。
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她几乎哭着说:“妈,我是不是要生了?我害怕!一直在流!一直在流!”
母亲赶忙看了看说道:“羊水破了,是要生了。”
“可是还没到时间啊,还有一个月呢!我害怕,妈!我害怕!”俞纾冉声音颤抖着说。
“别害怕,正常的。别害怕,有妈在呢!”母亲说着,给她身上披了件羽绒服。接着,她安排丈夫给村医打了电话。请求村医开车送他们的女儿去医院。这期间,她镇定自若地作出安排,收拾事先准备好新生儿用品。
“妈,一直在流,一直在流!我害怕!不会到不了医院,就要生吧?我好害怕!”俞纾冉惊恐地叫喊着。她跟觉到那股热流不断地顺着大腿往下流,已经把裤子完全浸湿了。
她完全乱了方寸,全听父母安排。那时她比一只生病的小猫还要孱弱无力,整个人都被浓重的恐惧感所包围。她最担心的是自己撑不到医院就要临盆,毕竟村子里没有一个称得上专业的妇产科医生。唯一一位村医也就能治治风热感冒而已。她害怕孩子因为落后的医疗条件而面临危险。
自从她怀孕以后,她内心所有的恐惧,皆来自于对腹中胎儿的安危的胆战心惊。她不能失去孩子,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这个小生命是她从苦难中保留下来的唯一希望!可是她越是担心失去,一种强烈的失去感就会愈加强烈地占据着她的身心,她在恐惧中无法动弹,除了口中喃喃自语“不会马上生了吧,我害怕!我害怕!”之外,她始终坐在床边等待着。
当村医开着车停在院子外面时,俞纾冉已经在恐惧中足足煎熬了二十分钟。她迫不及待地让母亲扶着自己上车,一心希望车能够开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巨大的恐惧中,她感觉体内的羊水就像决堤的洪水淹没大地一样肆意流淌着,完全不受控制,她甚至担心胎儿会被不断涌出的透明液体裹挟着流出体外。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在狭窄的车座上调整了坐姿——她将上半身完全平躺在车座上,然后双腿笔直地蹬在车窗上,她觉得只要她保持近似倒立的姿势,那么胎儿就会多一份安全,至少不会随着那些该死的透明液体滑出体外。
尽管,坐在前排的医生和母亲不断地安慰她说:“羊水流出来是正常的,胎儿不会受影响的。”
可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固执己见地认为她的孩子要被“洪水”冲走,她必须阻止危险发生。她顾不上自己的动作和语言是多么滑稽,她只想保全自己的孩子万无一失。在慌乱与恐惧中,她不断重复着:“我们快到了吗?孩子不会有事吧?”
汽车在漆黑的夜色中疾驰着,一条条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被甩在身后。窗外由树木和山峦组成的暗影不断闪过,俞纾冉的双脚踩在一个又一个暗影的边缘。她默默祈祷着、苦熬着,感觉这暗夜和暗影永无止尽,看不到头儿。
汽车将要开进县城的时候,她的腹部开始感觉到一阵又一阵尖锐无比的疼痛。然而,所有阵痛的组合也不及她内心的恐惧更加骇人。如果说这种恐惧感对于一个临盆的孕妇还有益处的话,那一定是它对削弱疼痛的显著功效。一个女人可以承受分娩所带来的肉体之痛,却无法承受由于分娩不当而带给胎儿的任何危险。她对于分娩之痛的承受力不是源于外部力量,而是源自自身蕴含的某种坚不可摧的母性力量,那是一种本能,是生命最原始的召唤和最圣洁的爱。不管这个女人曾经何等幼稚、何等野性,只要她体内孕育着生命,那么她就可以抛开一切,放下一切,战胜一切。
汽车抵达医院时,已是凌晨四点。
俞纾冉被安排在三人间的产妇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子宫不断收缩带来的阵痛,一波接着一波愈来愈强烈、愈来愈尖锐。
医生对她进行了检查以后说:“且疼呢,宫口才开一指。慢慢等着吧。”那句话落在病房里轻飘飘的,俞纾冉已经在一波未平一泼又起的剧痛中,额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在阵痛的间隙里,俞纾冉给陈彦打了电话,催促他尽快回到她身边。
大约三小时后,天终于亮了。俞纾冉静静地躺在床上,感受着另一个生命由于渴望来到这个世界,而在她腹中掀起的层层浪潮,那浪潮就像大海涨潮般汹涌浩荡。终于,她体内的堤坝被汹涌的浪潮冲出了更大的豁口,宫颈扩张到了“两指”。在剧烈的疼痛中,她心中居然滋长出一种奇怪的兴奋感——她终于要迎来她的宝贝了,她为此感到激动不已。尽管疼痛的浪潮即将将她冲垮,甚至彻底将她湮灭,她心中永恒的火焰却在其中烧的愈加强烈,如火如荼。
随着宫缩的疼痛频率越来越高、疼痛强度越来越大,她的疼痛在不断加剧。最后持续不断的剧痛似乎要把她完全击垮。仿佛她体内有无数道堤坝,而且每一道堤坝的坚固程度各异,以至于到第三道堤坝的时候,浪潮涨到了顶点,停留在那里,一次次撞击、捶打、撕裂才能将其冲开,冲向下一道更加坚固的堤坝。她感觉自己要被疼痛撕成碎片,夷为平地。似乎只有她彻底放弃自我的生命意志、放下存在于自身内部的层层防御和包裹,彻底将自己还给生命痛苦的本源,崭新的生命才能在她的土地上绽放出绚烂的生命之花。她的母亲因为不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忍受疼痛,而时不时皱起眉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疼痛与希望让这个孤独的产妇,疯狂地想念起她的丈夫。那种想念不属于爱情,也不属于婚姻,那种想念仅仅是因为她体内的新生命与那个男人有血缘关系——他理应与她共同共见证这个新生命所带给她的全部痛苦和神奇的时刻。
她希望他立刻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他不在。她想,此时或许他还在天空中飞行。他心中一定涤荡着迎接新成员的激动与喜悦。但他对我的痛苦一无所知。他向来对我的痛苦知之甚少。
母亲告诉她,女婿已经跟她通过电话。他说他已经在候机,飞机将在四十分钟后起飞。对她而言,那真是漫长的等待。后来,她把想念转化成了恨意。她觉得她所承受的一切,都是他强加给她的。她在心里骂起她来。“我恨死他了,他为什么非要逼我回家生孩子!为什么非要让我独自承受这场磨难!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他到来之前,我所经历的一切,不管是恐惧还是疼痛,他都永远一无所知。
她不明白,她心中的寄望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即使她的丈夫出现在她面前也无济于事,因为他不是她——他不是女人。没有任何一种理解,会比切身体会后的理解更加深刻。所以他注定无法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