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俞纾冉在出院前一小时见到了她的孩子。
护士抱着男婴走进病房笑盈盈地说：“二床的，你现在可以看你的宝宝了。”
“快来，快来让我看看。”俞纾冉从床上迅速坐起来，迫不及待地说。她的眼睛热切地盯着护士怀里包裹严实的小婴儿。
“看把你高兴的！”一陈彦笑着说，他的眼睛也盯着朝他们走来的护士看。
“看他多漂亮！”护士笑着说。
俞纾冉仔细端详着襁褓中的孩子。他圆圆的小脑袋正舒舒服服地枕在叠成三角形的白色毯子里。细嫩白净的小圆脸上，两道长长的眼睑轻轻地合在一起，嘟嘟的小嘴唇上微微撅着。
“好可爱！陈彦，宝宝好可爱！他睡着了，也好可爱！”俞纾冉激动地说。她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吵醒孩子。
“哈哈，当然可爱了！我们的小宝贝，当然可爱了！”陈彦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熟睡中的孩子。
“好了，我先把宝宝放在这张床上，你们慢慢看。一会儿大夫过来，会叮嘱你们出院后的注意事项。”护士说着，将孩子安顿在旁边的床上。
俞纾冉的目光再也没有从熟睡中的孩子脸上移开，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生怕错过了他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和动静。陈彦坐在孩子身边，他一会儿轻轻抚摸他握紧的小拳头，一会儿抚摸他的小脸蛋儿。
“静怡，你说宝宝长的像谁？”陈彦说。
“当然像我啊！大眼睛像我、脸型也像我、皮肤也像我，你看他皮肤多白啊！”俞纾冉笑着说。
“我看眼睛像我，单眼皮。你是双眼皮，哪里像你了！”陈彦反驳。
“那应该这样说，眼睛大随我，单眼皮随你。哈哈”俞纾冉开心地说。接着，她又说：“他怎么还不醒来，真是小懒虫！我好想看看他醒来的样子。”
“一会儿他饿了，就该醒了。”陈彦说。
这时，俞欣推门走了进来。他看到床上的孩子，也急切地走了过去。他俯下身子，打量了外甥一番后说：“姐，这就是我大外甥啊，我当舅舅了。”
“哈哈，傻样儿！俞欣，你看他长的像谁？”俞纾冉问。
“闭着眼睛呢，不太看得出来啊！”俞欣说。
“你姐说像她。”陈彦说。
“我看应该像你两。”俞欣说着转过身问：“姐，你现在好点没？我听妈说你对麻药不敏感，手术全程硬撑着。现在好点了吗？还疼吗？”
“嗯，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是麻醉师技术不行！”俞纾冉压低声音说。
“小县城的医疗水平有限！那你现在感觉怎样？”俞欣又问。
“现在好多了，放心吧。”俞纾冉说。
“姐，你要好好吃饭，这样才能恢复的好。我买了半只羊放在车里。回家让妈给你炖羊汤喝。”俞欣说。
“妈炖的羊肉不如你炖的好吃呢。”俞纾冉说。
“那就我给你炖。今天回去就炖羊汤，多炖点，放冰箱里，你慢慢喝。姐夫这段时间你不走吧？”俞欣说。
“不走，我有十五天陪产假，而且我还可以再多请几天假。”陈彦说。
“那就好。”俞欣说。
“你们先聊着，我去办出院手续。”陈彦说完，走出病房。
“姐，你还想吃什么？我现在去买。家里买东西也不方便，想吃什么，也不一定买得到。”俞欣说。
“其实我没什么胃口，什么也不想吃。”俞纾冉说。
“姐，这是我给我外甥的见面礼，你收着。”俞欣说着，将一个红包塞到俞纾冉手里。
“这么厚”俞纾冉打开红包看了看又说“干嘛给这么多，你赚钱也不容易！意思一下就行了，我拿五百就行。”俞纾冉说。
“姐，你收着。这是我给我外甥的，又不是给你的。再说——”俞欣顿了一下，继续说“姐夫他们家人什么样儿，你都跟我说了。咱不能在他家人面前跌份儿！快收着！”俞欣说着将钱硬塞进她的上衣口袋里。
这时，医生进来了，说：“你今天就出院了，回家要好好休养。饮食清淡为主，但也要注意营养。另外要循序渐进地适当活动，还有就是切口要定时更换纱布，保持清洁干燥。”
“嗯，好的，谢谢杨医生。”俞纾冉说。
“另外还有个事情跟你说一下，你家宝宝有过宫内窘迫和出生时缺氧的现象，这三天我们给他进行了吸氧治疗，缺氧现象基本消失。但是你回家后还要密切关注宝宝喝奶时的吮吸能力，对外部条件的反射能力、睡眠和呼吸情况等。”医生说出一连串专业术语，俞纾冉听的云里雾里，但有个的情况她已经了然于心，那就是她的宝贝并不是十分健康。医生的话让她有些忐忑，她忧虑地问：“杨医生，您的意思是宝宝有危险？您说的这些我也不懂啊？我不知道如何判断宝宝哪种情况是正常的，那种不是正常的。您能再说的清楚一些吗？”
“并无大碍，我只是跟你说一下情况，让你心中有数。多注意观察宝宝情况，只要正常睡觉，正常喝奶就没有问题的，放心吧。”医生正在说话的时候，陈彦手中拿着一堆票据走进病房。
“办完出院手续了吧，那你们就可以出院了。”医生说着，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嗯，办完了。这几天麻烦您了医生，谢谢您！”陈彦说。
“杨医生，您能等一下吗？”俞纾冉说。
“怎么了？”陈彦一脸惊诧地看着她问。
“医生说宝宝有出生时有缺氧现象，让密切观察。我没太明白应该怎样观察。我怕——”俞纾冉没再继续往下说，她一脸担忧地看着陈彦。
“噢，是这样的。刚刚跟你爱人说过了，因为宝宝有过宫内窘迫和出生时缺氧的现象，所以我们给宝宝吸氧治疗了三天，你知道，跟你说过了。所以，你们回家后要多留意宝宝睡觉和喝奶情况。没什么问题的，你爱人过分紧张了。”医生说完走出病房。
听完医生的话陈彦继续收拾东西，他一边收拾，一边说道“缺氧的事情你不是知道么？医生也跟我说过了，没事的，放心吧。”
“姐，别担心了。医生就是例行嘱咐，对谁都叮嘱一番，没事的，没事的。”俞欣说。
“哦”俞纾冉半信半疑地附和着。
“姐，我大外甥醒了，你快看，他醒来了。眼睛好大，哈哈”俞欣激动地说。
俞纾冉应声而起，似乎身体的疼痛全部消失了似的。她迅速凑到孩子床边，将身子前倾着满脸笑意地看着孩子轻声说道：“宝贝，你醒了呀？你认识我是谁吗？我是你的妈妈！你在我的肚子里住了九个月呢？你还记得吗？嘿嘿，我是你的妈妈！”她说着将脸轻轻凑到小男孩的额前轻轻吻了吻。接着，她又躬着身子轻声细语地说“宝贝，你可真漂亮呀！宝贝你是不是饿了？让爸爸给你冲奶喝，好不好呀？”
应声凑到孩子身边的还有陈彦，他也笑盈盈地盯着那张小脸蛋看的出神，眼中的爱意都要溢出眼眶。俞纾冉那句“冲奶喝”提醒了他，他立刻回到桌前忙碌起来。动作敏捷地将奶粉桶和奶瓶放到桌上，紧接着他就傻眼了，扭头看着她问：“舀多少奶粉？兑多少水？我不会啊！”
“我也不会，奶粉桶上有写吧？”俞纾冉说。
“奶粉桶上是有说明的，我给我两孩子都冲过奶粉让，我来吧，姐夫。”俞欣说着，拿过陈彦手中的小勺和奶瓶，动作娴熟地冲起了奶粉。
当俞纾冉嗲声嗲气地逗弄孩子时，孩子也在用那双大眼睛时不时地看她，那眼神似懂非懂，好像在告诉她，他认识她；又好像在告诉她，他并不知道她是谁。
孩子的眼睛生的漂亮——确切说是他的瞳孔异常明亮，就像两颗在深邃的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一样。他的小手时不时从毯子里钻了出来，划动着毯子外面的空气，划出各种毫无规则的形状。那些形状在俞纾冉眼中是可爱而生动的，更是独一无二的。她伸出一个手指触碰孩子的小手，然后他握住了她伸出的一根手指，紧紧地攥在手里。他依旧看着她，好像他的小手和他的眼睛不属于同一个小小的意识，只是各司其职循着本能转动和划动。
“宝贝，给妈妈笑一个吧，笑一个，好不好呀？”俞纾冉眉飞色舞地点着头逗弄着孩子。孩子的小嘴微微撅着并没有笑，他依旧时不时碰巧看她一眼。
那画面看上去有些滑稽，好像是小婴儿面前这个面色苍白、三十来岁的女人反倒像个孩子或者说努力扮演个孩子，以博得与那颗幼小纯洁的心灵沟通交流的机会。然而，孩子丝毫不为所动，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看什么、看多久，小拳头挥向哪里，挥舞几下，他有自己的节奏。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是处于某种无意识的本能。他似乎什么都看在眼里，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他明亮的眸子，时而随着她做出的滑稽动作和发出的奇怪嗲音而转动着，时而又静止不动。
俞纾冉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孩子对她毫无感情，对她历经千辛万苦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所遭遇的一切，不屑一顾。而且，他对这个世界本身，亦毫无兴趣。他只属于他自己，他只有他自己，外部的一切他都不屑一顾，可是他的双眸为何如此明亮？难道不是因为他看到了充满爱意的目光，难道不是因为他看到了他在母腹中未曾看到的新奇景象，难道不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异乎寻常，充满新奇？
俞纾冉似乎领悟到：人不是因为看到外部世界并且内心充满渴望而眼里有光，人正是因为对于外部世界一无所知并且别无所求才会眼里有光。那是她的小男孩教给她的大道理。
每个人都有自己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光彩，而这种光彩只消时间的车轮稍稍碾过，一部分光彩就会沾上污渍，变得暗淡直至消失。到那时，芸芸众生都长着同一双眼睛、同一张面孔。在时间的洪流中、在人潮汹涌中，那些依旧执拗地抱紧自身的独特性的人，注定是痛苦而孤独的，除非他们能够在重重苦难中，真正地领悟到痛苦与孤独的深意。
小男孩开始吮吸奶嘴了，好像那个奶嘴本来就属于他一样。他才不管喂奶的是谁，他需要的只是一壶温热的奶粉而已。
“好好喝啊，小家伙儿，喝完我们回家喽。”俞欣一边举着奶瓶一边说。
“宝贝，喂奶的是舅舅，知道吗？他是你的舅舅。”俞纾冉说。
“姐，姐夫，学着点儿啊！”俞欣说。
“你姐一学就会。”陈彦说。
“那是！我姐从小就聪明。”俞欣附和着，接着他又说“不过，姐夫你也得学会啊，这一个月冲奶粉的活儿，估计是你和妈的任务了。我姐身体还很虚弱，得让她多休息。”
“那当然，我可以在你姐的指挥下干活儿。”陈彦说。
小男孩喝完奶后，不一会儿又睡着了。这时俞纾冉的母亲从外面拎着个袋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看到了躺在床上酣睡的外孙。她热切地说：“快让我看看我外孙。”她说完并没有直接走到外孙的床边，而是在桌边站着。
“妈，你怎么不过去看你外孙，站那儿干嘛？”俞纾冉不解地问。
“你不懂，我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有寒气，等寒气散散，我再过去看我外孙。”母亲说。
“妈，你这也太讲究了吧，小孩子哪有那么娇气。”俞纾冉说。
“你不懂，新生儿有很多忌讳的，咱老家有这样的说法。”母亲说。
“妈就这样。”俞欣给姐姐使了个眼色说。
“俞欣，你刚来是不是直接走到孩子身边了？下次注意啊！”母亲说。这时姐弟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知——道——啦，妈——，我下次注意。”俞欣拉长语气说。
十分钟后，病房里出现了一副奇妙的画面：一张饱经风霜的苍老脸庞，正在望着一张稚气十足的小脸蛋。那是外婆望向外孙的画面。她俯着身子，枯瘦的右手轻轻触碰了小男孩露在外面的小拳头，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张圆圆的小脸上，侧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容而愈加深刻。
突然，她轻声细语地说：“时间过的真快啊！一转眼，我的纾冉都当妈妈了。”
“妈，你怎么还感慨上了。收拾一下，咱该出发了。”俞欣说。
“都收拾好了，要不咱现在出发。”陈彦说。
“妈，你刚出去买什么了？”俞纾冉问。
“我给你买了个吸奶器，孩子最好还是吃母乳。咱再试试，看行不行。另外我还给你买了产后收腹带，等过段时间纱布拆了就可以用了。”母亲说。
“妈，您想的真周到。”陈彦说。
“那咱现在出发吧。”俞欣说。
“好，我抱着孩子，你们年轻人抱孩子我不放心。”母亲说。
“姐夫，你扶着点儿我姐。”俞欣说。
“好”陈彦说。
“就这些东西是吧，给我，让我拿着。”俞欣说着拿起桌上和床上的所有物品，朝门口走去。
“俞欣，车停的远不远，我可走不动！”俞纾冉说。
“不远，就在门口，知道你走不了路。”俞欣说着往外走去，其他人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