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谚语: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话是说之于变动不居的世界,人认知方面的不可靠,尤其对经验之外的世界更是难以把握。尽管如此,人们无法停止思考、认知和确证自我的多元需求。事实上,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这种努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惊奇”亦由此而生,而在审美活动中,则表现为“审美惊奇”。

谈“审美惊奇”,主要在文学艺术领域,首先涉及“惊奇”一词,其对象可以是物质实体、情感体验、人生际遇、某种境界等,通过主客体的相遇,引发一种不同寻常的心理体验,我们称之为“惊奇感”,而“审美惊奇”则是在审美活动中产生的惊奇感,着重从审美心理和审美效果两个维度而言,也是中西方美学、艺术理论普遍关注的问题。它是极度美感产生的必要条件,聚焦于灵魂的震颤与狂欢,是审美主体内在审美情感的奔涌与飞扬,超越了感官外在的刺激和拘囿,使审美主体的心理处于最佳状态,从而激发起主体欣喜若狂、如痴如醉、驰魂夺魄的美感体验,在刹那的审美眩惑里,主体心灵豁然敞亮,体味到宇宙、人生的和谐与完美,达到尽善尽美的理想人生境界,自足而丰盈。

以下面几种说法进一步阐明: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庄子·人间世》)

“应目”、“会心”、“畅神”。(宋·宗炳《画山水序》)

毫无疑问,以上说法皆为递进的过程:听之以耳→听之以心→听之以气;应目→会心→畅神;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志悦神(李泽厚);从这一逻辑关系来看,审美惊奇就好比其中的“听之以气”“畅神”和“悦志悦神”,代表了美感的最高阶段,也就是惊奇阶段。

有些人会认为,这样做无疑泛化了审美惊奇,弥合了美和审美惊奇的区分。其实,审美惊奇或惊奇之美,本就属于美,自然具备美的属性。如果说,此刻我们在说美,当然正确。但是,当我们以知识或体验的方式,次第呈现一些对神秘对象的探讨时,那么,这不具有西方对惊奇定义的内涵吗?简言之,由真至美,不是所有的真,都会达到惊奇,但惊奇却会与真相遇。

在西方古典美学史上,“惊奇”大都限定在认知层面,强调它之于认知的重要意义,尤以古希腊哲学最为突出。

亚里士多德认为:

不论现在还是最初,人都是由于好奇而开始哲学思考,开始是对身边所不懂的东西感到惊异,继而逐步前进,而对更重大的事情发生疑问,例如关于月象的变化,关于太阳和星辰的变化,以及关于万物的生成。一个感到疑难和好奇的人,便觉得自己无知(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一个爱智慧的人就是爱奥秘的人,奥秘由惊奇构成)。如若人们为了摆脱无知而进行哲学思考,那么,很明显他们是为了知而追求知识,并不以某种实用为目的。[3]

他进一步指出:

正如我们所说过的,一切人都由对事物何以如此的好奇开始,例如对奇巧的机关,或者对太阳的回归,以及对对角线何以不可约分等等。[4]

这里,亚里士多德反复强调了惊奇(为了叙述方便和概念统一,这里惊异、好奇统称为惊奇)之于认知冲动的重要作用,至少表达了“惊奇是求知的开端,是哲学的开端”的含义。我们还可以据此推测,既然惊奇和无知相联系,那么追求知识则必然走向惊奇的反面,即不再无知、不再惊奇。“最终,知识与惊异相对立。尽管人是通过惊异才起而追求知识,但这个追求的最终结果却是解构惊异。归根结底,在知识中将没有惊异的地位……哲学将会是靠结束惊异而完成其目的。”[5]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理论家马佐尼认为,诗的目的就在于引起惊奇美感,他说:

诗人和诗的目的都在于把话说得使人充满惊奇感,惊奇感的产生是在听众相信他们原来不相信会发生的事情的时候。我在上文说过,作为一个模仿的艺术,诗的目的在于再现一个形象;作为一个消遣,诗的目的在于娱乐;作为一个应受社会功能制约的消遣,诗的目的在于教益。现在我觉得可以补充一句:作为一种理性的功能,诗的目的在于产生惊奇感。[6]

显然,这里已把惊奇作为一个普泛的审美标准了。张晶先生接着又举了17—18世纪英国文学评论家的论述佐证,并把审美的快感和惊奇感联系起来:

凡是新的不平常的东西能在想象中引起一种乐趣,因为这种东西使心灵感到一种愉快的惊奇,满足它的好奇心,使它得到原来的不曾有过的一种观念,——这就是这个因素使一个怪物也显得有迷人的魔力,使自然的缺陷也能引起我们的快感,也就是这个因素要求事物变化多彩。[7]

西方哲学史上的旧形而上学崩溃之后,有关惊奇论述的审美意味有所增强。只是相对农业文明浸润下的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其惊奇之美,似乎还是缺少一些流光溢彩的诗性品质。

在中国古代文学艺术中,审美惊奇大致有以下几种价值取向:作为创作的艺术理想追求;作为评鉴的艺术价值标准;作为接受的艺术欣赏动因;作为享受的人生审美提升。


[1] 文中“审美惊奇”和“惊奇之美”两个概念常常可以互换,细辨之,前者偏向审美效果,后者偏向文本,两者的论述方向是互证的。

[2] 王元化:《文心雕龙讲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51—353页。

[3]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苗力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4]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苗力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

[5] 张世英:《新哲学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21页。

[6] 张晶:《惊奇的审美功能及其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呈现》,《文学遗产》2004年第3期。

[7] 张晶:《惊奇的审美功能及其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呈现》,《文学遗产》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