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梧转念一想,反正在自己心中,天下没有不是的先生,便又改口道:“是我自己首鼠两端,反受其乱。”
陈腴目瞪口呆。
虽然这话不难理解,但乍一听来,还是很叫他惊骇。
那无良又黑心的施郎中差点就成自己师爷了?
这可如何使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有亲疏好恶,他真成了自己祖师爷爷,自己当初得的痨病总会尽心医治吧?
李梧看着陈腴变脸的表情,轻声说道:“都是些快翻篇的混帐事了,计较不来对错。”
陈腴听见快翻篇而不是已经翻篇,有分明看到夫子的脸上看到一些歉疚。
想了想,还是拾人牙慧,安慰道:“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李梧点头,勉强一笑,面色略显苍白。
他看着陈腴,认真道:“转益多师是汝师,小鱼儿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少年英才,耆儒硕望,到时候兼收并蓄,择善从之,夫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陈腴听得李梧由衷之言,只觉歉疚。
“夫子,最初那施郎中要我斫桐抵偿药资,你怎么也不拦着?”
李梧摇头,“拦着作甚?你家的树,想怎么处置都可以,而且连树没都喊疼,我又能矫情什么?”
陈腴苦笑一声,夫子还是曾经那般妙人妙语。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伸手一拍腰间杂佩,一张瑶琴横在双腿之上。
“夫子,这是施郎中送我的太古遗音……”
琴身背面,有着李梧的草书,“佩剑冲金聊暂据,匣琴流水自须弹。”
李梧一见,微微愣神。
这不是施郎中给自己的开蒙礼吗?
上头的题字确是当初年少轻狂,下笔没轻没重。
后来自然是原物退还施郎中了,但现在他将其转赠陈腴,是何用意?
李梧抿着双唇,没有让自己叹息出来,然后有些决意地开口,“陈腴,这琴,就留给夫子吧。”
陈腴愣了愣,却是没有犹豫,当即点头。
李梧直接收下这太古遗音,又是取出一张伏羲式的古琴。
没有解释太多,也没有征求陈腴的意见,只道:“它以后就是你的了,咱兑一下。”
陈腴如何不识得此琴?
正是李夫子的九霄环佩。
以前课余学琴的时候,同窗四人都没少拿它练手。
背面有“梨云满地不见月,松傍半山疑有风”的联句。
李夫子如此作态,定有他的深意,陈腴没有多问什么,却是半开玩笑道:“夫子,其实我更想要您另一张大圣遗音琴的。”
大圣遗音是李夫子心头好,货真价实的千年古琴,具备奇、透、润、静等九美之音,集韵之作,传世珍品。
李梧闻言,却是犯了难,本来学生既然开口了,虽是玩笑,但久别重逢,割肉赠予也无妨。
可那张大圣遗音,自己现在真拿不出来了。
李梧含糊道:“你开口晚了,大圣遗音我已经送人了。”
陈腴一愣,“可是送给了徐怀?”
李梧摇头。
陈腴又问:“那是送给了徐忻?”
李梧还是摇头。
陈腴还问:“总不能是送给吴罔吧,那可真是明珠暗投了……”
李梧无奈道:“是送给一女子了,你不认识的。”
陈腴眼前一亮,顿时八卦起来。
那大圣遗音可是李夫子的掌中宝,心头肉啊,平日七忌,八不弹,就差当祖宗排位一样供起来了。
本身也是稀世珍宝,按夫子的说法,现今存世的大圣遗音不过九张,各有形制,他本身只见过两张,自己手中的是伏羲式,另一张则是宫藏的神农式。
陈腴忽然想到,师爷之前口无遮拦,对神会师傅说,李夫子马上就要当驸马了,叫他放心“闹事”,别有后顾之忧。
陈腴眼里燃气熊熊八卦之火。
“夫子,这太古遗音,不会是送给我未来师娘了吧?”
李梧顿时板起脸来,教训道:“别瞎说!”
眼见夫子是这反应,陈腴更是确定了七七八八。
要问一个平头百姓本地县官是谁,十人九人摇头,但论天潢贵胄,必定为人津津乐道。
大烜如今有几位公主,陈腴还真掰着手指头数出来,半老徐娘的长公主不算在内,也就三位。
崇宁公主、嘉宁公主、怀宁公主。
眼看陈腴眼珠滴溜溜转,李梧心道不妙,忙问道:“是你师爷又和你说什么了?”
陈腴低笑道:“师爷说夫子马上就是驸马了,我就在想您是哪位公主青眼相加呢。”
他如今已经不觉惊讶了,自古公主只有下嫁,配谁不是配?
况且自家夫子惊才绝艳,经天纬地,又是郡望之后,乌衣门第,如何不是良人?
随着心湖凫水的秘术愈发精进,李梧现在也是没法直接勘破陈腴的心迹了。
只是使出那天下长辈惯用的话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
陈腴哑然,又听李梧道:“这事再别提了,也别去问你那嘴巴松得跟棉裤腰似的师爷,反正不是你想的这样!”
陈腴老老实实点头,却是说道:“夫子,这九霄环佩我不能要。”
李梧问道:“怎么了?”
陈腴小声道:“您那赠人的那张大圣遗音琴,底下还有琴铭,‘遗音想佩环’,两琴本是一对,学生不敢收下,万一拆散了定情之物那可真是罪过了。”
那句琴铭本是出自一首挽词,“旧像瞻榆阙,遗音想佩环。”
恰好和九霄环佩的底下的联句乃一人的手迹。
说明这两张古琴一前一后辗转数百年、上千年,或许曾有一对伉俪情深的主人,而且是女子先逝,男子以此寄托深沉的爱意和哀思。
李梧愣了愣,自己还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便是佯怒道:“你小子,把琴给我收着!”
陈腴缩了缩脖子,没敢多说什么,这回终于是麻利地将九霄环佩琴收下。
李梧面色这才好看些,插科打诨闹这一出,夫子学生之间多年未见的生分也烟消云散。
李梧随手抄起个果子递给陈腴,两人边吃边聊。
李梧抛砖引玉,先是提及陈腴三个同窗,徐家兄弟以及曾经的邻居吴罔的近况,十分详尽,以此做铺垫,又询问了这些年陈腴在山中的经历。
陈腴都一一作答,没有隐瞒。
包括喻公庙的而今香火几何,山下的黄惊大王庙的近况……
由远及近,这段时间他修行的各种术法,还有一些接触到神仙妖怪,譬如胖婶,吕嬴,孟聻,申培……
可到最后,李梧还是提出要以心湖凫水之法交流。
因为这样可以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李梧对待陈腴的态度不似陈故这般不讲道理的隔代亲。
慈祖惯出逆孙郎,如今小错已成,大错未铸,虽然不是陈腴的问题,但还是要尽早矫正。
心念流转虽快,但两人这一番交心,也是从子夜开始,直到昧爽待旦。
略显疲惫的李梧站起身来,抻了抻身子,轻声道:“我该走了。”
陈腴见他的身体还不及自己,却也不稀奇了,师爷这一脉传下的路子,好似都修心不修力。
他只是问道:“夫子,您不休息一会儿吗?”
李梧摇头,只道:“你好好待着就是了……”
他这就该去剥落堂了,和陈腴聊了一晚上,费了不少心力,但有些人也同样动了一晚上的脑子,自己现在就去会会他们的新手段呢。
李梧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示意陈腴。
陈腴点头,抬手触了触朱砂痣,将身体还于姬月。
这次的心湖凫水,不传六耳,姬月枯等了一夜,早就昏昏欲睡了,忽然掌握身子,就险些一个踉跄。
李梧歉然说道:“姬姑娘,我这学生,年纪虽然比你大一些,但他一个人守着喻公庙,在山里待太久了,真遇到什么事情,未必有你明事,如今有缘与你共宿一体,也是时也运也,你作为东家,多担待的同时,也别事事由着他胡来。”
刚刚心识蜷缩体内的陈腴闻言,顿时有些小小的委屈和不忿,夫子就这般看待他的?
姬月感觉到陈腴的心思,连忙摇头,却是有些羞赧道:“陈腴他很好,是他一直在帮我……”
李梧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自己不会无的放矢,这话是说给两个人听的,未来可能用上,但最好用不上,也算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梧最后说道:“耽搁一晚了,你们也好好休息吧,虽然现在的身躯不似肉体凡胎了,但要想和神魂完全融合,还得循序渐进,神仙本是凡人变,吃喝拉撒睡,从有到无是个不可或缺的过程。”
姬月点头,说道:“多谢李夫子提醒,我省得了。”
心里想的却是,凡人也得日落而息,现在是白天,那就先修炼一天再说。
陈腴也是个一心向道的,两人一拍即合。
李梧走后。
姬月便继续去漂玉池中修行。
自己现在的身躯之中,有喻公灌注的巨量太阴真水,自筑基之后,独自月浴已然不成问题,就是没有陈腴引导来得快。
一个白花花身子泡在灵泉之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两人又开始一白天的修行。
日到中天,刘伶又来了,只是远远放下一个果篮。
两人便暂歇片刻,姬月穿上衣服,同食了果子。
陈腴笑道:“我原先一直以为神仙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都是凡人吹捧,只为彰显仙气飘飘,现在看来,这群玉山待客之物都只有灵果,神仙的日子也不叫人艳羡了……”
姬月问道:“你喜欢吃肉吗?”
陈腴笑道:“谁不喜欢。”
姬月沉默片刻,小声道:“山上有不少珍禽异兽的……”
陈腴赶忙叫她打住,宾至如归那是主人的客套,客人却不能真没分寸,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又不是客人,该是债主才对!
姬月在陈腴身边,倒是没有任何拘谨了,以心声抱怨。
“可以叫刘仙长不来了吗?每次都丢一个果篮,这都三个了,而且要专门为他穿脱一次衣服,好麻烦啊……”
信宿峰上也有不少果树,虽然种类不如刘伶刻意收集得多,但也足够住客果腹了。
陈腴没有搭话,也是有些尴尬。
现在自己和姬月两人共用一双眼,自己才是那最大的无理者。
但姬月早就有习惯和陈腴的共存的情况了。
姬月在果篮中翻找一遍,顿时又像小女孩使性子道:“今天连榔梅都没有了……”
陈腴笑着安慰道:“反正有漂玉池在,也不差那几口灵气的,其他果子还更好吃些,朱果、毛桃、苌楚我都喜欢。”
姬月点了点头,然后就专挑这三样吃。
其实她更喜欢吃李子的。
之后便又是开始平平无奇的各自修行。
要说各自,却也不然,几乎就是陈腴担着两人,迅捷提升。
若说到了这时候,陈腴还不了解自己的特殊之处,那就纯大傻子了。
夜里李夫子放他出来面谈,还提前画地为牢,并且撤空了灵气,这完全就笃定了陈腴的猜测。
自己的确“天赋异禀”,并且极其善于食气,尤其是其对于灵气的感知和搬运,其次是日炁月精,而后是香火愿力,最后才是儒家文韵。
师爷让他走儒道,老喻让他走神道。
这二者,明显不是最优选项,两人意见似有龃龉,却是都不攻讦对方,甚至让他自行选择,二者兼得也行。
唯独不让他碰灵气……
反观群玉山洞天福地,灵气氤氲,是仙家圣地。
难道真是彼之甘露,吾之砒霜?
陈腴感觉自己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只待回山,一一印证。
又是一天修行过去,这心湖凫水第一重独属于陈腴自己的密押,终于设置过半。
陈腴以此锤炼心力,为了早日达到一息转动成百上千个心眼的目标,正在努力分心他用,同时兼顾心湖凫水,阴阳合气,玄阴驭鬼,存思三气,顺带留有一丝心识在杂佩之中食气。
忽然,剡藤之上师爷的字迹浮现。
问他在做什么?方便回来吗?
陈腴便心念一动,稍稍奢侈了一把,直接做出回复。
在修行。
他若是先取出剡藤,然后用毛笔蘸然墨书写,则能稍稍减少对剡藤的耗损。
陈腴心声提醒姬月道:“我师爷回来了,咱先穿一下衣服吧。”
姬月撅了噘嘴,刚领悟到一些修行的乐趣,只觉寸阴是竞,其实是不想被打搅的。
她直接站起身来,一甩头,黑发如瀑,身前也是挂着两道的细细的线瀑。
陈腴也是见怪不怪了,熟能生巧,体贴地运转日炁,替她蒸干身上水珠。
就当姬月要穿衣时,陈腴留在杂佩之中的心识有看到字迹显化。
“且慢穿衣,抬头。”
陈腴提醒姬月一句,让她抬头。
天上忽然有一团铅色云雾,飘飘忽忽,缓缓降落。
云雾距离地面太高远了,没有参照,看不出大小。
不过就在姬月抬头之时,铅灰色云雾之中好似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那就是所谓的各处勾连的护山大阵,连信宿峰也有庇护。
铅云糊在无形屏障之上,泻落散开。
姬月眉头一皱,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却只见到那铅色云团之中分离出更小一团白色雾气。
竟然毫无阻滞穿过屏障阻拦,而后像鸟屎一般坠落,速度极快。
姬月不假思索,闪身躲避。
傻子才站着挨砸呢!
不过云气虽然没砸到姬月,却依旧掷地有声,瞬间变成一团氤氲之物。
陈腴也是如堕雾中,不由一阵心悸,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不是每次自己走到镜子窟为中心的十六里禁地边缘,都会涌现的迷障吗?
与姬月共享眼耳鼻舌心意的陈腴忽然感觉赤条条的身上黏满了东西。
湿哒哒,黏糊糊,阴恻恻……好像附骨之疽。
姬月也是一个激灵,想要快速脱离这团迷雾,结果就像一只撒欢的傻狗一般,原地转圈。
陈腴更惊,这种分不清楚六合的迷茫之感竟也如出一辙!
之前师爷比喻那申培老先生只是个负责值守的狱卒,陈腴就满腹疑窦,但现在他能确定一点了,这针对自己的牢笼和那位监察天下的第一神祇有莫大的关系。
他以心声安抚姬月,“别慌张,应该是水神手段,从天上送师爷下来了。”
姬月稍稍镇定,身上湿润的不适感也渐渐消失,直至完全没有黏附。
瑜池峰天顶的阵法慌不迭开启,给那水神亲自迎来送往的怀安先生开路。
云团缓缓落地,将其中的陈故抖搂出来。
连同本就氤氲的雾气一同逸散无形。
陈故就这么笑吟吟地站在姬月面前。
姬月惊叫一声,一时都不知道该捂上面,还是捂下面,还是捂脸。
结果却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穿着一套薄如蝉翼,却不能透视,轻若无物,却遮水火风的霓裳。
陈故摇头失笑。
“老头子我平日虽然行事出挑,但也不是那可憎老物,怎会无礼轻薄你这后辈丫头呢?你身上穿着的,古时唤作‘五铢衣’,是谓‘玉肌无轸五铢轻’,现在更多叫作‘云锦霓裳’,是我做客云上带回的“土仪”,很多山上仙子都求而不得的。”
姬月愣了愣,两颊因羞愧而霞红。
陈故又道:“正所谓‘硕人其颀,衣锦褧衣’,别看眼下它只是一件外罩,但对于不避寒暑的仙子来说,就是会直接单穿的,否则如何展现婀娜身段?云霓聚散无形,映霞各色各异,待到你完全炼化这团云气之后,不管是衣料,款式,还是颜色,变化都只在你一念之间,现在而言,主要还是方便修行之时应急。”
姬月表情呆滞,陈老先生真是急人所急啊,自己刚还腹诽这女子修行就是麻烦,穿脱衣服都不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