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医靠药治,药为医用;当前中药尤须秉承传统,尊重古法——金世元

人物简介:金世元(1926年12月13日— ),北京市人。北京复有药庄学徒,北京市国药业公会吴县汪逢春、武进赵树屏诸先生创办的北京中药讲习所第一届毕业生(1940年),曾随清末御医瞿文楼先生学习。著名中药学家,药材鉴别、传统炮制学专家。第二届国医大师。

时间:2013年7月12日

地点:北京市朝阳区金世元老师寓所

徐:金老,您好!

金老:您好,徐校长这么忙还来看望我!

徐:我来北中医上任已经快半年的时间了,对学校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但是由于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对北中医未来发展还没有形成好的思路,所以我就想利用业余时间和今年的暑假,来拜访一些像您这样的国医大师、著名专家。我认为中医在教育方面还存在很多问题。首先是学校的教育问题,其次是科学研究滞后,最后就是用人体制的问题。这是一个系统的工程。我今天来主要想向您请教,您作为一名中药学大家,站在中药炮制的角度是如何看待这些问题的?北中医怎样能培养出地道的、真正的、合格的中医药人才?

金老:您太客气了,这么忙还特意来听我的想法。

徐:主要向您请教从中医、中药方面,北中医如何培养合格的、纯正的真正懂中药的学生。不是说这个学生能背一些英文,能操作一些HPLC仪器,把中药成分分析出来,就能学好中药。虽然我是做免疫学研究的,但是我知道中药的道地性、炮制的纯正性,祖宗经历了这么多年流传下来有用的东西,对中医的发展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不能随便就扔掉。我认为光有名医而没有道地的药材,名医的声誉也会被损害,因为药材不道地,开的方子没有疗效。所以我在培养学生如何辨识道地药材、炮制中药方面比较苦恼。我也去同仁堂、江西樟树等地参观考察过,想从中有所收获。

金老:江西樟树有药市,要成立个南方药都,请我当顾问。

徐:还有保定安国药市,曾经提出要和我们合作建立一个中药材学院,培养一批真正懂得道地药材的人才。意思是我们以前的培养是有问题的。作为校长,我想请教一下您这样的国药泰斗,希望您能为我指点迷津。

金老:关于北中医的中药系,跟我还有点渊源。我记得很清楚,1958年成立中药系,后来叫中药学院。北京中医学院,当初就2个系,一个中医系,一个中药系。中药系当初成立的时候,负责人姓谢,叫谢海洲,后来他成了名医。成立中药系,那必须得有内行人啊!可是我们搞传统中药的老一辈人物都是学徒出身。1958年的时候已经公私合营了,把北京市所有的中药人员都集中在药材公司,药材公司当时成立了研究室,他们知道我对中药了解比较全面,所以聘我做研究室主任。后来变成药检科了,但我已经从那出去支援北中医了。北中医成立中药系的时候,没有老师。只能到药材公司找支援,药材公司到哪去找支援?只能跟上面说,上课上不了,都是学徒出身,都是农村来的,很难派出老师。就这样,从我那个研究室派去三四个人,协助谢海洲建立北京中医学院中药系。当初就是这样。

徐:您对我们学校的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金老:不敢当!后来我也调出去了,我带着三个人到北京卫生学校建立中药专业,属于中专,专门为北京市培养中药人才的。就这样,第一批学生有龙致贤、张世臣,都是我最初在北中医那儿培养的。

当初北京中医学院中药系建立起来后,谢海洲说:您不会讲课不碍事,我能讲,您先给我讲,我再给学生去讲。人家真虚心哪!但是他对传统中药炮制也真是不知道。刚才您讲了,我们这个行业都是传统的,是的。我的理解,这个中药行业就是历史遗留下来的,至少到现在三千多年了,《神农本草经》中就有关于炮制的文字记载,可见,从战国时代中药炮制就很发达了,它是传统的。

徐:嗯,它的传统是经历过多少代凝练传承下来的,不断地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是有它的道理的。

金老:我们不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中药行业各方面工作都是传统的。传统的工作主要分为几大块,第一大块就是中药鉴别,我们不叫中药鉴定。现在叫中药鉴定学,原先没有显微鉴别、化学鉴别,我们一瞧这药,真假、是否道地就知道了,就是靠的传统经验。第一中药鉴别,第二中药炮制,第三中药制剂,第四中药调剂,就是这么几门课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同于以前了,不能总是经验鉴别,也得随着社会发展,也得有理化鉴定、显微鉴定,我们搞传统的不懂,这样就借助西药专业。西药专业有一个“生药学”,过去西药专业不都是化学药,比如龙胆粉末、甘草粉末、大黄粉末,也用一部分中药,这些人底子都比较深,有留学的。比如北京大学有楼之岑,南京大学有徐国钧,这都是比较出名的。今天我们鉴别依靠一些新手段,这是应该的,要与时俱进。但是中药鉴别、中药炮制、中药制剂、中药调剂,都是传统的东西。我们过去有一句话,中药鉴别是从哪儿来的?还得从传统中来,失去传统了,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徐:是的。失去传统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金老:我们过去的传统鉴别,是最基础的东西。没有显微镜的时候,我们能拿着显微镜去药市吗?那不可能!

徐:就是现在也不现实。

金老:现在也不现实。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单味药的鉴定,首先是性状鉴别,第二是显微鉴定,第三是理化鉴定。我们不能把性状鉴别抛弃了。首先是认识药,第二讲究道地,第三讲究质量,一眼就能看出来,就是这意思。现在中药鉴定,看着挺容易,那意思就是中药鉴定有理化鉴定就不需要传统鉴别。但有很多现代的东西代替不了传统!

从各方面来讲,就简单说一个吧,比如一种药,特别是常用药,不可能只有一个地方出这种药,可是仅有一两个地方的药材是道地的。关键在于我们能否鉴别出道地药材。

徐:很难,即使用化学成分进行分析,也不一定能鉴别出药材的道地性。

金老:拿化学成分来说是科学的,我绝对承认这个。作为中药来讲,人参已经研究很长时间了,化合物大概发现了100多种,哪个是对治疗有效的东西?人参什么成分补气?研究了这么多,依然说不清楚。可是传统鉴别就能识别这个人参是否道地。从芦、艼、皮、纹、叉、腿、须、珍珠点,我们一一查看。这一套东西也不容易掌握。搞中药鉴定必须得实践,没有实践不行。我做学徒的时候,首先学中药鉴别,那时不叫中药鉴定,跟着干活去,就都认识了!中药鉴别之后就是中药炮制,得制药去!我们是从实践当中来。

徐:很多大师都是学徒出身。虽然我们讲中医有学院培养、有自学派、有学徒派、有家传派,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才实学,是真正地解决问题。

金老:对,得真正解决问题。我简单地说一下,中药鉴别必须得通过实践。实践,从哪儿实践?我从野生药材或者种植药材,产地、产量、规格、质量,从它的植物形态到药用部位,我都亲身体会。虽然我是学徒出身,但是我有很多实地考察的机会,有多年的教书经验,我有研究的机会,所以我在中药鉴别方面做得比较系统一点。

另外中药炮制,包括修治——净制、切制、粉碎,水制——洗、淋、泡、漂、浸、润、水飞,火制——蒸、炒、炙、煅、煨、烘焙等方面,更加传统。这些方法必须要亲身体验才能掌握。现在学生说我们做过实验,在实验室里面用小锅炒一下,就算实验了?还有有些中医院校的大学生毕业以后,学校安排实习,都希望到大药厂实习,最好是到北京同仁堂实习。现在学校安排的实验或者实习时间很短,想要真正掌握中药炮制的技术是远远不够的。现代大学生毕业实习,真正接触传统中药炮制技术的人很少,中药炮制技术的要求很高,但是现在对学生的要求不够严格。我们做学徒的时候,师傅对我们的要求非常严格,如果做得不到位,就没有学习的机会了。凡属原料药材,若要作为中药调剂汤药,或者配制成药,都要经过炮制,它是我们用药前一个重要的关口,不经过炮制不行!炮制有很多意义,具有解除毒性、缓和副作用、增强疗效、引药归经等种种功能,另外,清洁卫生、便于调剂。中药炮制要有理论基础,但是实践更重要。中药炮制必须通过实践的检验。

徐:看来必须通过实践!所以我们在课程设置方面,中药炮制动手实践一定要作为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金老:我再说说中药制剂。现在药厂几乎用新剂型把传统中药剂型都代替了。丸散膏丹似乎比较陈旧、落后了一点,应该改了。改是可以的,但是里面有学问,用蜜丸、水丸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现在除了蜜丸、水丸,其他的传统剂型几乎都没有了,这是中药界的一大损失。大夫开的处方,老百姓拿到药店或者中药房往那一搁,您照着这方给我拿,我们管这个叫中药调剂。这个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中药调剂是中药鉴定、中药炮制、中药制剂、中药质量鉴别的综合应用。现在有些调剂人员在中药调剂方面不专业,有的甚至不是中医院校的学生,没有系统学习过中药鉴定、饮片鉴别、中药炮制,没有接受过这个行业的理论学习与技术师承。中药调剂人员必须全面掌握药材鉴别、药材炮制、药材制剂。现在调剂人员的水平偏低,中医院校不重视中药调剂,一般也不培养中药调剂人员。学生对中药调剂工作存在错误理解,认为中药调剂人员就是普通的售货员。所以在中药调剂方面,存在严重人才短缺的问题,一方面缺乏劳动力,另一方面水平偏低。一个好的调剂人员应该了解,医生的处方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医,这个医生开的处方首先诊断是否正确,根据病情、症状、脉象、舌苔;一部分是药,开的药是不是治这个病的。

徐:所以调剂需要了解医学知识是不是?

金老:不说精通吧,他得粗通。再瞧他的本职工作,这个方15味药,怎么给?你给什么?为什么这么给?白术就分生白术、炒白术、焦白术、麸炒白术四种,大夫就开一个白术,你给什么?你根据什么给?北京有一个《中药饮片调剂标准操作规程》,我们自己也有一个,我们给你抓这个药是有行业规定的。中药调剂人员必须懂中药调剂规程及调剂操作,中药调剂人员应该是精通中药业务知识,粗通中医才行。今天医院对中药调剂人员的要求降低了,那是对病人不负责任。这是一个原则问题。所以说中药调剂里面问题很多。最近这些年我也多少了解一点目前药行的现状,我退休时间不长,我81岁才退休,就为这个继承不够,传统药业人才缺乏。我搞中药行业到今天,已经73年了,我从1940年开始,上汪逢春办的“北京中药讲习所”,我是学徒出身,一边干一边学,学的就是传统的东西,当然新的东西我也是一再学,我认为很多新的东西还是有用的。社会在进步,我们继承当中还得创新,是应该的。但是,千万别把继承忘了!

徐:您的话我记住了。

金老:千万别忘了传统!否则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给您举一个例子,中医有一种药,我说一个常用的,比如当归,当归哪儿的好?甘肃这一块就道地,甘肃省,甘肃南部定西地区;定西是个专区,什么县?岷县。岷县是个县,全县都种当归吗?不是,就有几个地方,梅川区、西寨区,这是最讲究的。云南也出,就跟这个完全不一样。为什么甘肃的好?海拔合适,一般海拔在2700米左右。当地药农也有经验。什么是道地药材,这要通过实践才能真正了解。只了解书本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

徐:这两者有本质的区别吗?

金老:有本质区别。道地的(当归)主根长,当归入药要用根,主根长而粗壮;云南的根粗短,下面呈马尾状,而且云南的当归香气不对,吃在嘴里有一种辣味,这些书上没有。这就是经验。这些从古就有,连《神农本草经》都说“生熟土地所出”,历代都提到了道地药材。什么东西都讲究道地,就吃的大米您都还得讲究呢!

徐:那是。就像豆腐哪里做得好,种的菜哪里的口味好。比如南方是橘子,到了北方就变成枳了,这就是不一样的。

金老:是。现在有的道地药材也在逐渐恢复。当然原因也不在于学校不重视这方面的教学,有很多的药材产区为了追求经济利益,不再种植道地药材。现在有些道地药材只是徒有其名。比如化橘红。

徐:是广东化州的橘红。

金老:对,那叫茂名地区,化州是个县,还有具体的产地,叫赖家园。正品化橘红您认识吗?我跟您讲,我就说一个特点,这种橘红上边带毛,也叫毛橘红,不带毛的叫光橘红,化橘红产量太低了。未成熟的是绿色的,剥完了以后切成七裂,叫七爪红。成熟以后,切成七裂叫黄橘爪。分黄橘爪、绿橘爪,特点都是上面带毛。这个东西您见过没有?

徐:我没见过。

金老:一般都没见过。那年我去河南百泉药材市场,正赶上有人卖化橘红。我带着学生去的,我说这可是化橘红,在书上学习过,你们可没见过,可得好好学学。学生都没有见过。学生说太小了。我说:“甭管小不小,摸上面有毛没有,有毛就是好东西。”所以说,这实践很重要!我现在听说中医学院教材一直在改革——改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了。当时北京卫生学校《中药炮制学》的第一版教材就是我写的,全国统编教材,卫生部的任务。所以我说教学改革可以,但不能把传统的都改了,新的行业越新越好,卫星上天,那是一件好事。但这传统的东西,应该继承,必须要继承。现在各地种药的药农,为了增加经济收入,已经不再重视药材的产地、种植环境、是否道地的问题了。据我了解,在教材方面,我们传统的这些东西,都有缩减,尤其是炮制。一个中药炮制,一个中药鉴别,修改了不少。现代人认为有化学鉴别,就可以放弃道地药材的传统鉴别。但是化学鉴别不全面。我再举个例子,比如白芷,分祁白芷和杭白芷,浙江和四川产的叫杭白芷,河南禹州和河北安国产的叫祁白芷,这两种白芷是有区别的,哪个最道地?杭白芷最道地。杭白芷有什么特点?它的根顶端是方形的,上边有很多疙瘩凸起,也叫皮孔,整个分成四纵列。祁白芷就没有,祁白芷和禹白芷的根顶端是圆形的,小棒头。四川和浙江这两个地方的哪个好?杭白芷好。四川产的白芷和杭白芷似乎有点区别。四川哪儿的好呢?四川遂宁产的道地,挨着遂宁不远的安岳产的,皮是红的,也是四棱的。为什么呢?因为当地土是红的。所以到药材市场去,看到红白芷,很自然就知道产地是哪儿。总的来讲,这些年咱们中医学院贡献不小,尤其是协助传统行业科学地进一步发展,做了很多工作。但是,无论怎么做,都应该保留传统的东西!

徐:您讲得太对了!中药传统的知识、技能得传下去。

金老:我现在还带着一个博士生呢,翟华强,就是你们学校中药学院的。

徐:我知道,是中药学院的老师。

金老:翟华强虽然拜了王永炎学医,而且是博士,但还希望能够再学一点药,希望能够做到医药圆融、医药贯通。不从传统中药界拜师,医药贯通是不可能的。这样找到我,学点药。我说我是学徒出身,恐怕我讲不到那个深度。你们学校中药学院的张贵君,专门教中药鉴定的,他跟王永炎念的博士生,后来到我这里学药。其实越高级应当越全面。你带了这几年的博士,这博士就跟你学一种东西,学的东西深入但片面,不利于将来工作。所以一定要全面,要融会贯通。

徐:您讲得很对。我特别想请教几个问题,您前面说的中药炮制这些知识,我很受教,会谨记您讲的,好的传统绝对不能丢!我会在做校长期间,在课程设计、人才培养方面把这些坚守下来。

金老:好,好!您这样是对我们中药行业的一个贡献!

金德福(金老儿子):北中医的翟华强在跟您编《中药调剂学》教材。

金老:这个中药调剂,北中医也开不了这门课,没有教材。不只北中医,全国都没有教材。他们希望把中药调剂学编成教材,将来我这儿培养出去的中药人才是全面的,至少懂得中药调剂。我和他们两个重点在搞这个,我就教他传统的。

金老:除此以外我还带着北京市的……

金德福:第五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

徐:金老,您一共带了多少徒弟?

金老:我教的学生多了,带徒目前来讲有十多个。

徐: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传统中药的四个方面,从鉴别、炮制、制剂、调剂四个方面进行教材建设,《中药调剂学》您已经在做了。如果我们要真正建立传统中药专业,这四门课是分开讲好,还是合在一起讲好?当然还有实践,是否分成四个部分对学生开展技术培训?您讲实践是最重要的,特别是炮制、制剂要从实践中学习。您认为这四门课的课程建设,除了您本人在这儿讲,把这四门课程带着徒弟像调剂学这么做,是否还有其他人可以做其他方面,减少您的负担。我想从这四个方面建一套传统中药教材,您觉得可不可以?

金老:可以,但是太晚了。大概全北京市(全面了解传统中药的)就我岁数大了吧。

徐:对传统中药全面了解的没有其他人了吗?

金老:有一两个跟我岁数差不多的,有很丰富的实践经验,但是理论相对不足。从实践到理论,他讲不出道理。

徐:所以您觉得这个教材要尽快建立。这四本教材,《中药调剂学》翟华强正在做。其他的有没有可能也编成教材?您说传统要继承下去,要培养学生,首先要编教材。教材第一重要,建教材还是需要您的帮助。比如把您以前的炮制学、中药鉴别方面的讲义利用起来,我们北中医再系统整理一下,您觉得可行吗?

金老:可以,这是一个好的想法,可以提高全国中医药大学在中药教学方面的教育质量。

徐:是的,我要立一个标杆,我不仅要做现代的标杆,我更要做传统的标杆。北中医一个老师讲我们是中医界首善之府,引领中国中医药教育,我们就需要做这些事情。不仅要引领创新,也要引领传承。立一个最好的传承的标杆,而不是照几张相片,穿个袍子就是传承。那是叫形似,神不似。神似是什么呢?要把课程建立好,把传统内容梳理好,把实践基地建起来,把课程要求、学分制建立起来,怎么培养合格的继承人才,这才是他们应做的“传承”,您觉得这样对不对?

金老:对。但您哪顾得了这么多?

徐:我作为校长,要发掘这方面合适的人才,要求他们来做。为什么向您请教,是因为我想知道,建立传统的中药专业,需要哪些方面的知识?您今天和我讲了四个方面,我理解了。传统的东西是我们现在最缺乏的!我们在强调创新的过程中,有可能忽略了传统的传承,这一块对于我们来讲太可惜了!所以我们要趁着您的身体健康,尽快抢救,把这方面的教材编写出来,把知识留给后人。为什么我现在着急找您,照理说我对中医还没有完全看透,但是我直觉感到炮制不能丢!我跟邱浩说,我要找金老。邱老师帮我联系您,我说赶快去找金老,我要抢救中药传统的绝活!讲得大一点,是抢救国宝;讲得实在一点,为北中医留一个做传统的最好标准,为后人开创一个教育模式,这是我作为校长非常想做的一件事。

金老:好啊!这是前两天我给师兄李茂如先生一百周年诞辰写的:“茂如师兄诞辰一百周年:医药贯通怀宏志,著书立说育后人。”

徐:我在嘱咐图书馆把李茂如先生的事迹整理出来,我觉这是一个默默无闻奉献一生的中医老前辈。我来了北中医后,接触了中医界里面很多像李茂如、像您这样一生都奉献在中医药事业上的大专家、大学者。

金老:不,我是土专家。

徐:我从您和李茂如先生的身上看到了中华魂。我去看过李茂如先生的展览,李老的事迹让我很感动。他的老师赵树屏的处方我都看到了,我找到李老的两个徒弟,让他们一起研究,把中医这一学脉传承下去。我对李茂如先生作了一个评价,不知道是否得当。我认为李老先生就是20世纪中医药界的“梵高”,为中医药事业默默奉献一生的一个人。我看了李茂如先生的手稿、卡片、笔记、绘图以及他制作的开穴器等仪器之后,有感而发。我认为中医药界——我这个人很喜欢艺术——就像艺术界一样,人要做一个划时代的东西,有时候不能追求名利,也不能追求享受,可能苦苦一生没有人知道,也许走了以后,后人才知道他的价值。李老在世的时候很少人知道他,我希望通过北中医的挖掘整理使大家知道他。李茂如先生一生清贫,到处访书,抄书,借书读,始终坚持著书立说,最终创建了中医文献目录学,留下《历代史志书目著录医籍汇考》等不朽的著作。我看了他写的东西,真是让我感动。中医就是因为有像李老这样的人,经历了这么多年磨难仍然传承不息。从清朝末年一直到现在,特别是民国时期政府还要取缔中医……为什么中医大难不死?就是有一批中医的脊梁在支撑着中医、传承着中医。像您这一批老前辈们,不仅是中医的脊梁,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脊梁!您这一代人身上承载了纯正的中华文化传承!我们一定要让像李茂如、像您这样的中医界老前辈的学术思想、临床经验、药行绝活传承下来。我们要对得起中华民族文化的传承,今天来就是为这一点。

金老:李茂如和我一样,中药学徒出身。我是北京市复有药庄的学徒,他是鹤年堂的学徒。在“北京中药讲习所”学习那个时候,班上他的岁数最大,我是最小,我俩是同学。他后来考取了中医行医资格,从事中医研究工作了;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7年考的中医行医资格,50多年了吧,但我没有改行,一辈子搞了中药。

徐:今天,传统中药鉴别、炮制这块,像您这样理论、实践真正懂行的人凤毛麟角了!所以我不管行政事务有多繁忙,都要亲自来和您沟通一下,把我的愿望和决心亲口讲给您听。

金老:我还是咱们北京中医药大学的顾问呢!

徐:您还是我们的客座教授。我不一定要请您来学校上班,我可以派徒弟到您的府上。

金老:我跟您讲,过多的任务我身体不行啊。

徐:不,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让年轻人设计方案,您指导一下他们应该做哪些工作。您不是有很多老的讲义吗,叫他们仔细整理好,把文字录入电脑,尤其是书样、稿样、大纲,给您看看,讲给您听。比如炮制学,这么多内容,是否需要添加新内容,需要加什么,查哪些资料,寻访哪些人?他们去照办,稿子完成后,读给您听,您觉得行,就慢慢做起来。我觉得能抢救多少是多少。他们跟我讲,有一个山西的“广誉远”老药号,就是制作“安宫牛黄丸”的老字号。等到暑假,我想去了解一下真正的炮制到底是怎么做的。

金老:广誉远不是搞传统中药饮片的,它是搞几种传统成药,最出名的是龟龄集。我们过去做进口药材的,比如说北京的广盛远、广晋通、永春源,天津的永亨利,都是山西人,还都是太谷的。

徐:对!就是太谷的。我的意思是,哪里是药材炮制最好的基地,您告诉我,我让年轻人去做,把实践基地也都搞起来。您刚才讲的一句话很精辟,实践是最关键的。好的道地药材炮制是在炒锅上、制剂馆里做出来的,所以实践学习基地也要建立好。这个方面您要给他们指点,哪个地方是最好的,让年轻人去跑,跟当地做饮片的药厂谈好。甚至哪些道地药材基地也要保护下来,道地药材的种植需要政府的扶植,这需要国家政策的推动。

金老:现在有很多都变了。

徐:按照您讲的,道地药材的问题不仅仅是一个技术传承的问题,国家政策也要跟上,否则药农都不种道地药材了,我们的实践来源也就没有了,我们就更难培养出真正的中药人才了。我理解的对不对?

金老:对,对!这就要依靠各省的中医院校培养人了,重任就在于此。现在懂传统的人很少了,我这年纪的确是凤毛麟角了。

徐:所以得赶快培养,就得趁着您这样的专家还健在,抓紧时间培养懂得传统的人才。我之所以这么急迫是因为传承是我第一个要抓的任务。我来北中医之后,讨论考核指标,虽然我强调要发英文文章,但这是针对搞现代研究的老师提出的要求。但是做传统的人,你就做传统,我不要求你发英文的文章。如果你们能写出一个《伤寒论》的新解释,能通过研究张仲景的某些方子,从而解决一些古人、今人疑惑的问题,能通过研究解决某些问题,那我愿意给你这个时间,要做在历史上可以留下来的东西。我希望北中医可以做这个事,咱们学者要有这个气魄做这个事。

金德福:您要想全面了解传统中药,黄璐琦是最清楚的。虽然他不是搞传统中药的,但他比较清楚中药的传统与现代。

徐:我们很熟,我没有来北中医之前就认识他。他是婺源的,我是鄱阳的,鄱阳湖边,我们都是江西上饶市的人。

金老:鄱阳产药材啊。

徐:我们老家哪些药材好?

金老:鄱阳现在主要是种蔓荆子,另外江西是人工栽培车前子的重点地区。过去车前子主要是野生的,现在不够用了。

徐:您觉得在那儿种道地么?

金老:成。我送给校长您几本书,您提意见,这些书都是我的经验。

(金老去书房取书)

徐:所以一定要在实践中学习才能真正掌握中医药。

邱:您的知识面也相当宽。

徐:我,是吗?我勉强还能对付得来啊!这几次座谈会下来,老师们才知道我对中医了解了很多东西,比想象的多。其实我是看了很多书,晚上睡觉前看很多中医的书。今年毕业典礼我就给大家讲孙思邈《大医精诚》的感悟,东直门医院萧承悰老太太把我在毕业典礼上对学生讲的话,摘录下来登在哪个报上去了,你们可以去看一看。我用的是《大医精诚》,讲了关于医德的事,我的解释是更加有意义的。我不是把孙思邈的一段话抄下来讲一下,不是这样的,我把我的理解讲出来了,这个理解萧老特别认同。她说:“校长,你这样培养医德是非常好的,我就要求学生要有医德。”正好昨天贺普仁贺老不是说嘛:“中医成才,医德占百分之九十。”我是在拜访他之前讲的,以后我专门会来讲,医德为什么这么重要。

(金老捧书进客厅)

金:我在《中药材传统鉴别经验》这本书里面写的,都是传统的东西,都是我的经验,可能不符合当前科学标准化。这个送给您,多提宝贵意见。

徐:太感谢了!我感到很荣幸!我没有硬标准,标准是在实践中抓的,标准是在老百姓心中,写在病人心中的,那个没有办法标准化,个人感觉不一样。搞中医药传承,我觉得做别的东西都不重要,重要是在工作中学,在实践中传承,要和老师神似,不能只走形式。我们坐在这里是来讨论实际问题,寻找解决方案的——您今天讲了,学好传统中药关键是实践,道地的传统中药,实践太重要了!您的书应该指导学生实践。您讲了一句话:“好的传统切忌不能丢掉,这个一定要留住!”我非常认同。

金老:我支持您!今天您这样亲自来,听我讲中药这个行业,我很感动!从行业来讲,这是一个古老的行业,至少从《神农本草经》开始,已经有3 000多年了。历代中医药学家对中药鉴别、中药炮制都有论述。有人认为好像有些地方过时了,我们还得发展创新,但是我们一定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

徐:这句话对!一定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

金老:创新是很重要的,我们各行各业都在创新。创新是发展,继承是基础。不能把基础忘了,我并不是否认现在的创新。

徐:我完全认同您的观点。我知道您不是否认现在的,您本人就是在创新。您在带徒当中,为药材传统鉴别编教材,在写这个书的过程中就在创新。您也在与时俱进,也在改进了一些东西。

金老:我这本关于中药鉴别的书您回去再仔细看。

徐:一定拜读。

金老:这是我从事中药工作70周年时出的书。这里面是我在全国各地药市的工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很实用的中药鉴别经验。全国各地药市,没有我没去过的。原因是什么呢?原来全国中药药市有117个,太乱了。国务院有一个通知——53号文件,当时的国家医药管理局根据文件精神整顿全国药材市场,请我当顾问,我跟着跑了全国很多地方。总之,我也做了一点贡献吧。这是我带着学生采药的照片,你有时间可以看一看。还有一本书《药道致诚》,现在我这没有,我有了再给徐校长。

……

徐:中医药的问题说不清,走出国门是一个巨大的障碍。我今天下午还见到了哈佛大学医学院一个做中成药研究的教授,他从我国台湾去美国做教授。他想和我们联合建立医学中心,他没想到我的气魄比他还大,他想我们派医生过去,当他徒弟,帮他干活,他指挥我们干。我拒绝了。咱们北中医是中医界的首善之校,我要建立一个平等的研究中心,做临床研究。我认为我们中国人已经到了一个走向国际的时候,也是到了跟国际强手,平起平坐去做东西的时候了,而不是说我们做“二等公民”。那个做“二等公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金老:好、好、好,太对了!

徐:中医药是我们祖宗的东西,还能做二等的吗?更不应该啊!我们很多中医师走出去自己开个小诊所,其中不乏优秀的,但是有的是中途出家,学得不是很到位,甚至有些还损害了中医的名誉,因为临床效果不显著,用药不道地,以至于国外很多人批评中医。因为我们有很多二流人才在外面行医,传播中医。现在我们要让一流的人才走出去,把最正宗的中国人的东西带出去。我在美国待了十年,我们留学的时候讲中国菜,就是那种基因突变的中国菜,我说那不是中国菜的水平,中国菜的水平还在中国。近几年好多中国厨师到美国去开店,那是正宗的,美国人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中国菜,到中国来吃,才吃到了真正的中国菜。我们要让他们体验真正的中医疗效,要让他们看到真正的中医、真正的中药。

金老:好!你有这种想法、设想就行。说实在的,当前中医药的发展也就是寄望于北中医,寄托在您了。

徐:不敢,不敢!我们也要告辞了,再一次感谢您!金老,很感谢您今天和我说的这些话,让我终身受益。我来北中医,每次与您在内的很多大师谈话都有收获。我向王玉川老先生请教过,虽然他记忆不如以前了,但是每一句话讲得很精辟,我觉得比我自己去读中医书强。这叫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自己学十年,也学不到这么多精华的东西。

金老:王玉川老先生身体挺好的吧?

邱:还好,王老1923年生人。

金老:他比我大3岁,他跟王绵之王老他俩同岁。

邱:王玉川老师和王绵之、印会河老,三老都是1923年出生;都是北中医建院初,1957年下半年从江苏省中医进修学校第一批调来支援北京师资的。

金老:现在的颜老,跟我是老朋友。

徐:颜正华老是吧?我还要去拜访颜老,邱浩正在安排。我要把你们老一辈的国医大师都拜访到。我还准备跟他一起到陕西去,到上海、山东、广东……我要去拜访邓铁涛邓老。以前我见过他,但是那个时候我不在中医药界,现在我要以北中医校长身份去请教邓老。

金老:那可是我们的老前辈。

徐:每个人我都请教一下,同他们探讨一些他们专长的问题,我希望把这些问题汇集在一起,也许就是我们中医药界要解决的主要问题。

金老:那敢情好!

徐:金老,我们告辞了。刚刚关于教材编写的问题,我会安排合适的人在您指导下做,但主要看您的身体情况吧,能做多少做多少。这件事是我想要推动的,我觉得要建立一套北中医自己的系统的传统中医药教材。非常感谢您!希望您多支持北中医事业。耽误您这么多时间,您多保重。

金老:谢谢,谢谢。慢待了,您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