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成为大医，医德至关重要——贺普仁

人物简介：贺普仁（1926年5月20日—2015年8月22日），河北省涞水县人。师从针灸名医北京牛泽华先生，同时拜师尹氏八卦掌第二代传人山东武成曹钟升先生。著名中医学家，针灸学专家。首届国医大师。

时间：2013年7月11日

地点：北京市北京中医医院住院部二楼病房

徐：贺老，今天很高兴有机会过来向您请教。非常感谢您在住院期间接待我！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原来在美国读博士，研究白血病的，在美国待了十年；回国到中山大学，从教授、系主任、院长，做到副校长；通过教育部公开选拔，今年初到咱们北中医来做校长，这是我简单的求学与大学工作经历。来了快到半年了，在北中医，我一直就如何改进中医药教育做调研。最近，通过邱浩的联络安排，开始系统地做一个工作，那就是拜访我所能拜访到的国医大师。通过请教像您这样的大师，想知道，您希望北中医应该怎么培养未来的中医人才？希望您给我一些好的建议。

贺老：你们都教学多年，有经验了。

徐：咱们北中医的老前辈有经验，但是我这个新校长没有中医药教育的经历，没有中医教学经验。这些天我连续听了很多关于教学、科研、学科建设工作的意见，咱们北中医的很多老师在座谈会上发表了许多很好的意见。今天早上孔光一老先生也来了，孔老谈了他的看法，大家谈了很多好的建议。总的来说，现在咱们中医的纯正性是越来越少了，咱们医院不是最纯正的中医院，变成是中西医结合甚至有些科室是西医科了。我们的学生对经典知识的掌握有很大缺陷，不像以前50年代、60年代那批学生，甚至是改革开放后的头几批大学生，那时候都得到过像您这样老一辈的教育。我和学生座谈，也觉得经典读诵、理解、运用这一点要加强。我作为新校长，听了以后觉得我们学校必须采取一些新措施，来改变这种困境。今天来，就是想听听您对北中医的教育有什么高见——既然它是教育部唯一直属的中医药大学，并且业界希望把它办成一个一流的中医药大学，来引领中医药高等教育，我们就应该不辜负大家的希望，真正地建立一个好的教育计划，把学生培养好。

贺老：许多年轻人上中医学院，中医也没学好，西医也没有学好。可能有的地区、有的专业结合好一点，这里有个发展不平衡的问题。中医有自己的文化背景，理论是一个系统，自成一派；西医是另一派，有自己的文化背景，理论是另一个系统。两者都有自己的独特性，中西医结合什么时候条件成熟？需要不断地临床积累。

徐：对我这个新校长来说，由于原来不是中医界的，今天听到您这么一个鲜明的观点，也许能获得启发，为未来的教学课程设置提供好的思路。

贺老：你就根据你的时间、地点、特点、发展理念来开展这方面的设计。“中西医结合”的这个提法是很好的，拧在一块儿多好，一股绳子它就单薄，容易断，拧到一块儿，两股拧成一根绳子，它就粗、结实，就不容易断。想法是好啊，实际上操作起来太不容易了！

中医看病有中医的思路，西医看病有西医的理论。我认为在初步阶段，中医发展中医的，西医发展西医的，条件成熟的时候，它们会自然结合。根据临床需要，治疗上的配合促成理论上能融合的部分自然融合。

徐：根据您自己学中医的经历，您觉得四大经典、各家学说等等，这些在中医人才培养里面，所占的份额有多大？意义有多重要？

贺老：很重要。中医四大经典必须读。各家学说、临床经验在每个朝代、每个时期都不同，金元时期有四大家，各有各的特点。明清医家都是自己发展自己的，没有完全统一的模式。

徐：在经典著作的学习、考试、水平的考察方面，您有什么好的建议？现在行医很多年的人，包括今天早晨和我座谈的一批老先生们，都觉得现在年轻的医生功底不扎实，所以解决临床的疑难杂病就会有问题。甚至有一些小有成就的，做了科主任、副院长的人都说，他们早年从北中医毕业的时候，到医院里首要恶补西医，当大夫一定要看诊断标准。现在到了自己小有名气的时候，反而要恶补中医经典。为什么呢？他们一致觉得没有深厚的中医理论基础，是非常难成为一代名医的。您认同这个观点吗？

贺老：应该是的，完全认同！成为名医的基础、名医的条件，不是口头上的，大家说你是，你就是名医了？不是的。你得有基础理论，有实践经验，有良好的医德，你才能够成为名医。理论基础有缺陷，临床疗效不行，医德口碑不好，你喊了半天中西医结合，实际上西医懂个皮毛，中医没有深度，能成为名医吗？

徐：根据您本人在针灸方面的造诣，您觉得针灸的教学方面，与开方药医生的教学相比有什么不一样吗？

贺老：针灸和内科不同。比方内科开的四君子汤，你在北京抓也是人参、白术、茯苓、甘草，你到上海也是，没有区别。针灸就不行，路数不一样，手法不一样，你扎一个样，他扎一个样，你想统一，要我们俩一样，不可能！因为你的身体条件，你的理论基础、临床经验，跟我都不同。所以想针灸风格完全统一，搞起来有点困难。

徐：那您觉得要怎样给一个学生比较充实的理论学习？在大学里面培养他们，当然要靠他们自己的努力，后天的努力肯定是要起作用的。但是作为一个大学，我们怎么给咱们的学生一个比较合适的基础教育？这是我们大学管理者面临的问题。在针灸方面，您觉得哪些首先应该学习？

贺老：《黄帝内经》，中医基础。

徐：还是经典，基础！

贺老：因为临床太复杂，一人一个样，很难达成一致。

徐：那您觉得作为一个学生，要成为名医，除了要跟一个带教老师之外，是不是还要跟更多的医生，特别是针灸。因为您刚才讲到了，每个人的手法不一样，每个人的功力也不一样，这样针灸的水平也不一样。是不是一个好的医生，要多跟几位老师，才会成为名医？

贺老：博采众家，也有优点，也有弊端。如果没有根基，一人一个经验，就太乱了，看似都学了，结果什么都不像。还是扎扎实实先学好一门，再去博采众长。

徐：您是说，在针灸的学习方面，必须先学精一门。

贺老：嗯。

徐：脚跟站稳了，再去跟别的老师学习，是吧？

贺老：对。

徐：不要过早地投师太多，结果把学问搞杂了。

贺老：搞成不伦不类，反而不好。

徐：您感觉学习针灸，经典理论的掌握和老师技术的掌握，哪个更加容易一点？还是两个都不容易？就您的判断。

贺老：很难。

徐：很难啊？

贺老：因为针灸学习，你得有很好的志向，你得有正确的路线，还得有深厚的功夫。差一样也不行。

徐：要苦练功夫是不是？现在一般人是不是显得太浮躁了？

贺老：他没有工夫。

徐：这就引出我的下一个问题，想练好扎针，要练好什么样的功夫才能算是一个基本功。

贺老：练功好！什么功都行，一定要坚持！你说我什么功都会，肯定学不好。

徐：就练好一门基本功，一门功夫。

贺老：一门就行。

徐：就能把内力练出来？

贺老：嗯。

徐：您当年练的是什么功呢？

贺老：八卦，我本人练的是尹氏八卦掌。

徐：八卦掌？

贺老：嗯。

徐：这功夫跟形意拳有什么不一样？

贺老：清代以来中国公认有三大内家拳：太极拳、八卦掌、形意拳。

徐：这三家内家拳的祖师爷是不是来自同一个人，还是来自不同家的？

贺老：不同拳家。咸丰、同治年间，八卦拳是董海川，形意拳是李洛能，太极拳是杨露禅。三家拳三大祖师，鼎足扬名。

徐：那您说到的三家功夫中任何一个功夫都可以对针灸有帮助吗？

贺老：都可以有帮助。

徐：这是基本功？

贺老：嗯。

邱：胡海牙老师说过：针刺手法运用内力可发三种劲：明劲、暗劲、化劲。这三种劲内家拳练到一定程度都可以做出来，可参看内家拳大师孙禄堂先生《拳意述真》。贺老通过练习八卦掌，对这三种劲都掌握得很纯熟。周身整劲，运到指端，根据患者体质，以及疾病的种类、性质、程度、病势等，施用相适应的内力劲道行针，可缩短疗程，提高疗效。内力运针，这是贺老针灸“三通法”中“微通法”的绝活。

徐：您再评价一下当代的针灸，在您心目当中，中青年的，或者是比您稍微年轻一点的，有没有针灸有水平的人？您觉得有没有能够真正地把咱们针灸好的东西传承下去的人？现在，在您心目中有没有这样的人？

贺老：极少。

徐：极少是吗？

贺老：嗯。

徐：在北京，您觉得哪位在针灸方面有潜力？您能不能给我举荐一两位？

贺老：一位吧。

徐：谁呢？

贺老：王居易。诗人不是有一个白居易吗？他是王居易。

徐：很好。他多大年纪？

贺老：60多岁了。

邱：王居易老是咱们北京中医药大学1962年毕业的，在北京中医医院针灸科工作。现在退休了。

徐：接下来，我们好好讨论一下如何成为名医的议题。我们今天讨论了很多关于名医的问题，不仅要医术精湛，同时要医德高尚。在您带徒的过程中，您是怎样去影响这些学生的医德呢？

贺老：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关键是要引导他们走正道。

徐：走正道？

贺老：对，就是要为此尽量想办法。现在每个人都有自己发展的思路，你只要提醒一下，对他就有点帮助。

徐：要成为一代名医，医德在里面所扮演的角色有多重要？如果是百分比的话，是50%呢？还是60%，还是70%。

贺老：医德啊？

徐：医德。

贺老：90%！

徐：谢谢您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东西！因为这是我作为一个北中医校长必须要了解的！应该说，如果没有医德，成不了一代名医。

贺老：成不了！怎么努力也不行，他成不了名医。

徐：同时他也得不到真传。

贺老：对。

徐：他如果是没有好的医德的人，像您这些医技高超的大师是不会传给他的，因为品行败坏的人，您是肯定不会传的。

贺老：他也不找我们这些人。

徐：我今天听到了您的哲理名言！这非常重要！我再请教一下您，对于现在从事中医药事业、献身中医药的传承的人，像邱浩他们这样年龄的人，真正把传承我们祖国的中医瑰宝做起来，您会送给他们一句什么话呢？

贺老：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必须得有很深厚的理论基础，同时要有丰富的临床经验才行。

徐：谢谢！

贺老：这两样缺一不可。

徐：我再请教一下，对我这个校长，您有什么建议？哪怕批评的意见都可以。

贺老：校长就是发现人才，培养人才，这是主要的。你得发现哪个是可以培养的，哪个是培养不了的，要善于总结。不是摸摸脑袋就能学，有的学一辈子也学不成。

徐：所以要找到很有悟性的人，这些人才值得去培养。

贺老：嗯。

徐：讲到悟性，您觉得学好中医，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知识，就是那些先秦诸子哲学，包括《周易》等，在咱们中医的基础里面，有多重要？

贺老：《周易》是中华文化的根本，讲的是“天、地、人”大的原则。

徐：再问两个问题，您说《周易》是根本，那它在先秦诸子哲学中占的比重是多少呢？比如说道家的哲学、墨子的哲学等等，您认为在中医的基础里面有多少呢？

贺老：这根据每个人所学不同，认识不一样，有的多，有的少。总的来说，中医里面绝大多数都是老子的思想。

徐：绝大多数是老子的思想，看来道家思想在中医里面更重要。

贺老：对。

邱：您对针灸的发展，还有什么建议吗？就是针灸学院要想搞好，需要有什么特色？比如我们学校针灸学院。

贺老：针灸学院能专门搞针灸更好，关键得先把文献搞清楚。

邱：您是指古籍吗？

贺老：对。所以我们原来打算搞一套书，叫《针灸宝库》，把所有的针灸文献整理好，集中起来，这样对发展针灸有好处。

徐：贺老，您要整理出版《针灸宝库》，我愿意给出我们的支持，北中医愿意支持出版。好不好？您来指导年轻人做具体工作。您要是觉得可以的话，您下指示，我就请他们去做。

贺老：可以。

徐：可以啊，太好了！这是您一生的心血，我们希望把您一生的心血付诸纸上，让后人能看到。

贺老：好，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