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身负使命

老吏见有人进屋,抬头一扫,眉头略挑。见是个生面孔,倒也没立刻呵斥,只是放下手中笔册,沉声问道:

“你是干什么的?”

他没赶人,全因对方身上那身飞鱼服。

张辅略一抱拳,道:“在下张辅,是王校尉安排进来的。”

他站得笔直,虽尽力克制,语气仍带着些许紧张——这可是镇抚司,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

“王连?”老吏皱了皱眉,走近两步,细细打量他一身官服。“没佩腰牌,见习的?”

张辅被看得有些发毛,只得挠了挠头,露出一丝尴尬:“是的……请问前辈尊姓?”

“叫我徐老,只是个典吏。”徐老说话虽然简单,但是不卑不亢,不像一个只有九品镇抚司右胥说话的语气。

“徐老您好,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张辅态度谦和,语气中没有一点倨傲。

这份温和礼貌并非来自卑微的出身,而是浸润于骨子里的习惯。他来自现代,习惯了尊敬长者,更知道此地是镇抚司,不是能托大的地方。

徐老目光微斜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不要问我,是王连那小子塞进来的。既然他说了算,你就听他的吧。”

这样的因为特殊情况而靠着见习头衔进来的,他见的也多了,说不定哪天就死在了某个角落。

言罢,他又低头去翻桌上的案卷,不再理会张辅。

张辅只得讪讪退后几步,站在房中一角,假装观察环境,实则缓解局促。

屋内陈设极为克制,四壁素灰,墙上挂着几幅案图与官制图谱,线条褪色,纸角卷翘。

两侧立着木制卷宗柜,封条整齐,柜面磨得发亮,看得出常年有人打理。

几张书案沿墙排开,案上铺满册页与供词副本,砚台中墨迹未干。石地干净,一尘不染,却有几处暗红的痕迹,像是久未擦净的血渍。

“怎么还杵在这儿?”

一道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张辅身后响起,正是王连。

“你又往辑事房里塞人?今年是第二个了。”

徐老连头都懒得抬一下,语气直白得近乎粗鲁。对一位相当于六品的辑事校尉而言,这话不啻于失敬——可他却说得理直气壮,甚至带点老派的倨傲。

王连却并不恼,只是笑道:“看情况。您还没和张辅说正事吧?”

“说?”徐老哼了一声,放下手里的卷宗,“说什么说?上一个你带进来的,不也死在勘案途中?”

王连轻轻咳了一声,转头看了张辅一眼,像是在道歉似的:“张辅,这位是徐源,历经三任镇抚使,徐老性子直,说话不拐弯,别放心上。”

“张辅?”徐老像是这时才真正听清了这个名字,眉头一动,忽然从身后那架排得满满当当的册笈中抽出一卷册子,熟练地翻开。

“《诸司降籍录·北平藩下军籍详查》……我记得这条在哪儿……”他手指在黄纸上划了两行,似乎找到了想要的记载。

“张玉,北平指挥佥事,降自故元。”徐老看都不看张辅一眼,淡淡补了一句:“张玉之长子。”

“徐老……”王连低声提醒,语气不再轻松。

“怎么,怕他说不是?”徐老“啪”地一声合上书册,拂袖归案,“他若真要在这衙门里混饭吃,这些话迟早都得听一遍。”

张辅脸色未变,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王连看着他,轻轻点头。

“他也不是等闲人。那天夜里若非他看破陈彦通藏银,我们现在还得把精力耗在一场假案上。卢御史看重他,已报上去要提为录事一职。”

“是他?”徐老似有意外,再打量了张辅几眼,终于哼了一声:“你可知你那晚让我们后房誊抄了多少文牍?三更灯火烧了两缸蜡油。”他语调低沉,似责似叹。

“你这路,很长。”

“徐老。”王连皱眉:“这孩子还没上任呢,您别吓他。”

徐老语气缓了一分,似是告诫:“也不一定能走完。”

王连知道徐老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其实眼里实则最看重的,就是这些新人能不能活着从这一行里熬出头。

“张辅,既然徐老没同你说,那我来详细给你说一说。”

他转向张辅,语气沉稳:

“你还记得在诏狱,我和你说陈彦通是从苏州回来的吧?”

张辅微怔,点头:“记得。您当时只提了一句。”

“因为从他房中搜出的空印公文是来自苏州,于是我查了两天,刚刚理出些头绪,本打算等你三日后再来——谁料你今日一早便到。”

王连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既然来了,那这案子……就交你了。”

话音未落,徐老便冷哼一声:“你要拿他去送死?”

王连摆摆手:“徐老,莫总提‘死’字。咱们锦衣卫这行,靠的就是历练,新人不动,如何出活儿?”

徐老抬眼看了张辅一眼,却并未继续劝阻,而是语调一转,对张辅说道:

“张小子,我告诉你,这王连打的什么主意。”

王连急了,连连摆手,试图打断:“徐老,别——”

可徐老根本不理他,自顾自道:

“你父张玉,乃前元降将。江南这地界,表面太平,骨子里还有不少前元遗民、旧贵势力盘根错节。”

“十年前那场空印案,确实扫了不少南方的烂官。但如今——又死灰复燃了。”

“您的意思是,他们会设法联络我?因为我是张玉之子?”张辅一语中的,目光冷静。

徐老闻言一顿,嘴角抽了抽,难得露出一丝赞许:

“果然是个机灵的,卢御史没看走眼。”

王连见状,倒也颇感面上有光,嘿嘿一笑:“我说过,这小子不蠢——关系查得快,反应也快。”

徐老却斜睨他一眼:“你还骄傲起来了?他若是稍有不慎,命都搭进去。”

张辅此时却忽然出声,语气干脆利落:

“我愿意接这个案子。”

“理由呢?你现在自可北上找你爹爹去,何必自寻死路。”徐老问得简洁。

王连替他开口:“虽然陈彦通家里搜出的空印公文,确实能洗去张辅的嫌疑,可惜还不够。”

“卢御史也压不下?”徐老眉头轻蹙,语气已非最初的揶揄,而是多了几分凝重。

“难。”王连神色肃然,语调一沉,“徐老您或许不知——此次抄家,虽不是圣上的旨意,却也非寻常指令。”

他顿了顿,斟酌着补上一句,“牵头之人……恐怕是连卢御史之上,都惹不起的存在。”

徐老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年纪轻轻,竟被人当作棋子,卷进这滩浑水……辛苦你了。”

他望着张辅,语气终于缓了几分:“既然是为你自己活命,那我也不劝。”

“你如今身份尚未公开,进了锦衣卫,又是暗着办案,倒也合适。”

“你若能从这摊事里活着回来……”

他话未说完,只是顿了一下,随后点头,声音低沉:

“回来再说吧。”